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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清明引(274) 眾生劫-王終見王4

惠州西湖蘇堤西新橋 (shutterstock)

第七章 王終見王(4)

楚淮陽失卻一臂,失血昏厥。獨孤抱著殘軀,於林中狂奔,以期尋醫。眼見日落將近,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遑論醫館郎中。

獨孤停步,眼見淮陽面無血色,只恨自己無能,失聲痛哭。便在此時,林中一人,揹著藥箱,急步匆匆:「少俠、少俠……唉呀……別跑、別跑了……可教老夫追上了。」獨孤見其坐地打開藥箱,奇道:「可是郎中?」

「唉呀,老夫喉嚨喊破,少俠耳朵是聾的啊……」說話間,取出幾根銀針,道:「醫完了她,還得來治你。」施針止血,包紮傷口。

獨孤四下警戒,並無他人,心覺蹊蹺。待那郎中施針用藥完畢,立時劍架脖頸:「爾是何人?快說。」

那郎中好生氣惱,胸膛頂著劍尖,道:「刺呀,刺呀。」逼著獨孤,連退數步,收劍方罷。郎中拍著胸脯:「老夫吾行醫救人,爾、爾還如此對吾,沒天理、沒天理啊……」

獨孤拱手一拜,道:「在下多有得罪,敢問郎中,緣何及時相救?」

郎中抹抹額頭,取出一只小瓷瓶,並一個布包,道:「小瓶裡的藥丸,可止血。這個布包,交予她便知誰人相救。」說罷,揹起藥箱,揚長而去。

獨孤心感莫名,待楚淮陽醒轉,詳情講述。楚淮陽虛弱不已,吞下一粒藥丸,指著布包:「打開。」獨孤照做,掉落一柄金扇,淮陽見之,登時大怒,揮手打落,眼淚簌簌:「金山!爾害吾如此,又為何救吾!」

獨孤扶著楚淮陽,到得一處村落歇腳,暫時養傷。

平靜月餘,村中忽然多了些許陌生人,村民也不似從前熱情。是夜,獨孤心感不妙,叫醒楚淮陽:「阿姐,吾等須再尋落腳之地。」

楚淮陽甫起身之際,房頂竟塌下大洞,立時大驚:「這……」

「快走。」寬袍罩身,扶著楚淮陽,到得門外。已然燈火通明,為首一人,正是昔日持鐧之人:「楚淮陽!納命來!」

楚淮陽大驚,喝道:「汝等豈可出爾反爾,自食其言!」

持鐧之人雙手叉腰,道:「師太與長劍兄訂立約定,吾可未曾答應!」起手一揮:「小的們,給吾上!」一眾小廝,舉刀殺來。

長衫之人立於暗影。

「師兄,吾等不為陸先生報仇麼?」

長衫之人,道:「等待時機。」

一路追殺,獨孤、楚淮陽被逼入山林。晨曦逝夜,楚淮陽重傷甫癒,再陷圍殺,滿頭大汗,氣力不支。身被鋼鐧掃中,倒落於地。眼見命危,獨孤袖捲,刀劍撲空。

持鐧之人蔑笑道:「獨孤唯吾,不過爾爾。」

冷鋒入眼,挑釁入心,戰勢愈艱,獨孤舉著鋼刀,橫劈豎砍,人影紛亂,殺退一批,再來一批,似無終無盡,無止無休。單刀橫掃,黃沙騰空,獨孤趁勢脫出戰團,喘著粗氣。日頭高照,人心慌亂:「出劍?吾還能再用劍麼?」砍斷樹木,攔下敵人。

「獨孤連挑劍聖山莊三人,恐是謠傳。盛名之下,其實難符。」另一人嘲笑道。

獨孤心思混亂:「吾不是資質太差?不配用劍麼。相同的劍招,緣何風軒逸……」 接住雙刀冷刃,將楚淮陽擋在身後:「連敗三次,吾之劍道,又有何意義呢?」

「獨孤唯吾,爾再不出劍,楚淮陽可就要成刀下亡魂了。」持鐧之人眼神一凜,趁勢擊中,楚淮陽背心中招,登時伏倒於地,口噴朱紅。

「惡人真是命硬。」另一人擲出兩柄飛刀,一刀中肩,一刀中腹。

「阿姐!」獨孤勉力撐住頭頂兩柄利鋒,手中刀已捲刃。雙拳難敵四手,討仇之人,趁隙襲擊,眼見楚淮陽便要斃命——

「啊——」獨孤長喝一聲,怒然舉劍,劍鞘震裂四瓣,落於地上,其內黃銅,看得分明。

楚淮陽大驚,喝道:「手下留人!」此一聲呼喝,倒也聽得眾人一驚。怎奈獨孤快劍凌厲,那人飛刀未出手,已然殞命倒地。

「啊?」眾人皆驚,持鐧之人大喝一聲:「三弟!」撲將上去,獨孤又是一柄快劍,已取兩命,眼現寒芒:「還有誰?」

楚淮陽泣涕漣漣,勉力揪住獨孤衣衫:「小弟,收、收手吧……」獨孤不以為意,大喝一聲:「誰人前來送死!」眾人皆被震住,無一敢動。

「便是此刻,出劍!」長衫之人提劍便攻,交手三個回合,各自落定,獨孤嘲笑道:「你們這些所謂正派人士,當真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長衫之人,劍指獨孤:「爾等再犯殺戒,長劍底下,豈容逞凶!」

獨孤拍著胸脯,道:「人是吾殺的,與楚淮陽無關。」

「一丘之貉!」另有數人,持劍而上。餘下嘍羅,仗著人多勢眾,一哄而上,要為頭領報仇。

半柱香後,林中終歸寧靜。抬頭望天,小鳥飛翔;低頭見地,橫屍遍野。獨孤腳踏長衫之人,撕下一塊衣襟,擦拭寶劍,又於樹上刻字:「殺人者,獨孤唯吾。」還劍入鞘,回返楚淮陽身邊:「阿姐,吾等安全了。」

「真的麼?」楚淮陽雙眼通紅,望著遍地屍首,哽咽道:「爾認為,這些人無有親人,無有朋友,無可買凶報仇麼?」

獨孤眼神堅決:「那又如何?千軍萬馬,欲取爾命,也要問過吾之利劍。」楚淮陽推開獨孤,哭喝道:「爾可害苦吾也。」

獨孤皺眉道:「阿姐,爾以為他們當真予爾贖罪機會麼?他們只想殺人報仇啊!」

「啪!」一聲清脆,獨孤臉頰烈烈生痛,心頭卻是茫然:「阿姐,吾救了爾之性命啊!」

「還是讓吾背上更多血債?!你這個惡人!凶手!吾沒有你這個弟弟,你走!」楚淮陽喝道。從未見其如此,對著久別重逢之親人,恨之入骨,獨孤腳步踉蹌:「好,吾走,吾走……」跌跌撞撞,掉頭奔入林深處,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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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河面波光粼粼。

一套劍法舞畢,大汗淋漓,心痛難舒:「惡人,凶手!呵,吾是壞人,吾是壞人……」拄劍跪地,頭伏掌心,倒身沙灘之上,任憑河水沖刷。

斗轉星移,夜去晝來。日光灼灼,傾灑大地。

獨孤起身,握著手中之劍,心中從未如此充實:「果然,劍道才是吾之歸宿。」一提衣衫,獨步江湖。

腹中空空,遠遠見得一處村落,走近前去,只見一個老嫗,頭髮花白,駝背躬腰,抱著麻袋,欲放上草垛上,怎奈年老體衰,幾次皆不成功,頭上汗珠滴落。獨孤連忙上前,單手一提,放在草垛上:「大娘,俺途經此地,腹中空空,可否討碗餐食充飢。」

「你等著。」老嫗嘆了口氣,回至伙房,端了一只海碗出來,裡面放著三個玉米燒餅。往桌上一放,轉身又去幹活。

獨孤就著井水,三兩口便下了肚:「大娘,吾幫您。」說話間,打了幾桶水,灌滿水缸:「大娘,怎就您一個人在家?無有老伯、兒子前來幫忙?」那老嫗一聽,登時抹淚:「死嘍,都死嘍。」

「怎樣回事?」獨孤道。

大娘撥著玉米粒,道:「朝廷三天兩頭徵兵,要打這個,打那個。老伴兒和仨兒子,都死了。」指著草垛上的麻袋:「一條命,換一袋玉米。一條命,換一袋玉米……」喃喃重複道,眼淚填滿面上溝壑,滴落塵土。

獨孤心下一痛,扼腕道:「大娘,你等著。」說罷,到得鎮上買了驢車,駝著幾袋白麵,回至院中:「大娘你看,這下便省了您磨麵。」又打開麵袋,那老嫗看見驢子、白麵,雙膝一軟,跪地磕頭:「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大娘快快請起。」獨孤扶其坐定,老嫗之手,滿是老繭,握著獨孤之手,久久不放:「吾兒要是活著,也如你一般大了。」抹抹眼淚,道:「好孩子……如今這等心地善良的人,不多了,不多了……」

「多謝大娘贈飯。」獨孤拱手告辭。

那老嫗一路相送,便至村口方別。數日奔逃,今日心下終於敞亮,獨孤坐於鎮上酒樓,飲酒吃菜,轉眼之間,一盤饅頭,已然進肚,忽地閃念:「這幾袋白麵,若是吃完了,可怎辦?」摸摸錢袋:「還是留些銀錢為好。」

念及至此,結了酒錢,途中路過衣店:「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拎著衣服、酒肉,高高興興,回返村中:「大娘,吾又回來了!」喜上眉梢,但在觸目之刻,震駭人心,酒壺落地碎裂:「大娘!」

可憐枯瘦老嫗,終也隨著兒子去了。抬眼之間,只見四處散亂,但如抄家一般,登時雙眼充血,踹門質問鄰居:「是是是……村裡的赤衣黨領頭,說她那驢是從公家偷的、還有那麵,都……都沒收了。」

「那驢明明是吾買的,怎地成了公家的?」獨孤喝道。

鄰居嚇得怕了,登時一口氣兒沒提上來,昏倒在地。獨孤放開其人,轉身出院,四處尋找,終於一株槐樹之下,見得幾人,皆身著赤衣,舉著海碗喝酒,地上火堆陶罐裡,咕嘟咕嘟煮著什麼。

「天上龍肉,地下驢肉。兄弟們,喝。」

「今兒咱們幾個,可是跟著領頭沾了光。」

「謝謝領頭!」

「誒,咱們都是沾了禍王大人的光。呃……若是沒得解放,還被那地主欺壓,哪有咱們的今日。」

「乾!乾!」

眾人喝得面紅耳赤,絲毫未知死期將至。利鋒出鞘,寒光一閃,此幾人皆斷首而亡。

夕陽西下,紙錢紛飛。

獨孤埋葬老嫗,燒了衣服酒肉。正欲離開,忽聽身後,鑼鼓喧天,眾鄉親扶老攜幼而來:「多謝大俠,為民除害。」說話間,但要將紅綢掛於其身,獨孤推脫,視線落於村口秀才,走上前去,道:「爾為何不與吾來慶賀。」

那人翻了個白眼,道:「誅殺幾個嘍羅,不過小恩小惠,卻非大仁大義。」

「依爾所見,何為大仁大義?」獨孤道。

秀才道:「誅殺罪魁,永除後患,才是大仁大義。」說罷,負手回轉村中,繼續教習小兒。

「哈。」話說那獨孤自習吐納之法來,自覺功力大進,提劍來看:「正愁無人試劍!」

四方打聽,禍王正在巡幸江南,急提快馬,連夜奔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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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禍王狂性大發,殺人取樂。城中百姓如驚弓之鳥,四散奔逃。

「哈哈……哈哈……」但見眾人驚懼不已,倉惶逃跑,禍王興致大增,親自操刀,橫砍豎劈。沙塵漫漫,百姓逃散,靜寂街道,唯有一人獨立。看見獵物,禍王舉刀便砍,豈知布裹橫劍,刀落不下:「還是個硬傢伙。」揮刀再砍,其人霍得躍起,掀翻斗笠,彎鉤倒刺,直取禍王背心。

禍王身長五尺,雙目突出,全身生癩,扁嘴咧至腮幫。轉身揮手,擋開利劍,再一回頭,迴旋斗笠正中其額,頭腦昏昏,腳步踉蹌。勉力站定,怒然轉身,眼中凶光乍現,好似吃人。獨孤心下一驚,瞬間了然:「原以為禍王是人,今日所見,方知其心如蛇蠍,身如鬼魔。」

一瞬分神,禍王已至面前,迅雷不及掩耳,尖爪橫掃,獨孤連退數步,低首一看,胸前五道血印,劃劃分明。驚不及怒,舉劍強攻。

交手不至十餘回合,獨孤暗道不妙,未料禍王出手暴戾狠絕,亦如地獄惡獸。每每中掌,但如撕裂之勢,恨不得將獨孤,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好漢不吃眼前虧。」獨孤輕盈騰躍,正欲奪生。禍王顯是不耐,狂吼一聲,登時狂風大作,街道房屋,碎成瓦礫。獨孤被這一股蛇形颶風吸入——瓦礫於風中亂飛,夾雜其身,但如千刀萬剮。

「呃……」獨孤勉力撐持,才守得一絲意識。便在此刻,颶風驟停,未及反應,毒掌加身,獨孤背貼地面,滑出一道淺溝,抵住城牆方停。意識混沌,血如盥面,只感臟腑碎裂,口吐鮮血。

大地震顫,禍王眼中冒火,踏步而來。

眨眼之間,天地皆染成紅色,僅剩一絲意識游離:「吾、吾還沒有問鼎劍道……吾,吾不能死……」手心握緊寶劍,周身皆不聽使喚,只剩意識驅動,欲抬手臂,卻無法支配。獨孤斜眼看去,手臂鮮血淋漓,不可辨識,長劍被夾石縫之中,彎曲成弧。順眼望去,殘垣斷壁,石鼎倒地,荷花輾作塵土,灘水顫抖成紋,沙石驚飛其上,忽地心頭閃念,回憶再現:「激水之疾,至於漂石者,勢也。[1]

「何時,吾才能達此至速……今生,只怕無望了……」命至終途,回首半生,往事歷歷在目:無數刀鋒冷兵,取命討仇;無數劍刃寒光,只求一勝;無數金戈鐵芒,奪命示強——手中這一柄劍,難道只是殺戮凶器?命中這一程路,難道只為一度爭勝?劍上這一雙刃,難道只為傷命飲血?」

闔目而殤,閃現過一次次生死逼殺,定格於封劍歸隱那一段閒逸:「欲快先慢,欲動先靜,欲放先收,欲外先內……這一柄殺戮之劍,為何不能止殺!」

獨孤神識,煞然猛醒,憑藉意志之力,竟而一躍而起,舉起寶劍,雙目緊閉,只待禍王拼殺而來——至慢之刻,至快之時——白光一閃,獨孤身形似要撕裂。便只瞬間,再無痛楚。

緩慢睜開雙眼,眼見柔光瑩瑩,耳聞水聲潺潺。倒臥夜幕之下,寶劍在手,周身完好無損,臟腑亦無痛楚,訝異萬分。

「難道……吾已死了?」獨孤起身之間,嘆為觀止:皓月玉輪,碩如危樓,仰頭而視,眼不見頂。腳下銀色鏡壇,煙波浩淼,一望無際:「這裡是……」

「夢境有一個地方,銀色鏡壇,浩如煙海。月圓的時候,如山之高。」晨風思欣然道,「那裡,便是吾的故鄉。」

「……這裡,便是陶台……」獨孤腳步踉蹌:「夢境,陶台……」

月華瑩柔,撫慰遊子心殤。淺淡如水,飄渺銀霧輕紗。昔日孩童嬉鬧,依稀可聞。

「此後,吾要做夢境第一劍客。」銀楓樹下,刻寫曾經志向。獨孤取出晨風思之劍穗,繫於樹上,滴淚入土:「晨風思,回家了。」

突然,獨孤頭痛欲裂,白光乍現,轉瞬之間,鳥語花香,日光灼灼。定睛一看,蘇堤春曉,西湖美景。握拳提劍,不可置信:「成功……吾成功了……」急提快馬,向著劍聖山莊進發。(本章完,全文待續)

[1] 語出:《孫子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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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