繽紛手札

再訪鹿窟.石碇五坑

從第一次造訪鹿窟光明寺以來,這幾年之間,我走汐碇公路,經過這裡時,總會在鹿窟事件紀念碑稍停留,並進光明寺參觀,停留時間或長或短。光明寺內的寺廊及池畔,幽雅而寧靜。走了一大段彎繞的汐碇公路來到這裡時,即使只單純地將光明寺做為旅途的中間休息據點,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光明寺舊名「鹿窟菜廟」,是民國四十一年「鹿窟事件」發生的地點,這也是我會想停留的原因之一。我總會漫步至寺內還僅存的一間舊建物前待片刻,並繞寺一圈,然後再繼續我的旅途。來光明寺,既是休息,也是緬懷。

最近會專程來一趟光明寺,是起因於在圖書館找資料時,無意間翻讀到關於呂赫若的資料,又讓我憶起鹿窟事件。

呂赫若是日據時期著名的文學家,昭和10年(1935年)以處女作《牛車》刊載於日本《文學評論》雜誌,而受到文壇的矚目。昭和19年(1944年),出版小說集《清秋》,是日據時期台灣作家中唯一出版的小說結集,共收錄了他的七篇短篇小說。

呂赫若,這位被稱為「台灣第一才子」的文學家,後來死於石碇鹿窟。我在圖書館看到藍博洲先生著的「消失在歷史迷霧中的作家身影」一書,意外看到一張呂赫若遺族在他埋葬之處祭拜的照片,我才知道原來呂赫若是埋葬於鹿窟。照片裡的山林荒塚景象,讓我燃起再訪鹿窟的想法。藍博洲拍攝了這張照片,書內卻沒有透露埋葬的地點。





我在二月中旬由汐止走汐碇公路至鹿窟光明寺,本想去光明寺問問看是否有人知道呂赫若的事。當日天冷而陰霾,我還沒到光明寺之前,就下起雨,雨勢還不小。整個光明寺霧氣瀰漫,雨水灑落於寺內池塘。

雖然天氣不好,但新春期間,仍有不少信眾前來光明寺禮佛參拜。這種天氣難以入山探尋呂赫墓的墳墓,而我也突然想到,在新春期間向人詢問墳墓的事,恐怕會惹人厭。於是在光明寺短暫停留後,便匆匆下山。

後來,在圖書館仔細翻閱這本書,才得知呂赫若出事及埋葬地點其實並不在光明寺附近。當年呂赫若在「鹿窟基地」是負責無線電發報工作。為了躲避追緝,必須利用夜晚進行發報,而且須不斷移動位置,以避免被憲警偵測到。呂赫若便是在黑夜山林裡摸黑作業的情況下,意外遭毒蛇咬死。

藍博洲訪問了當時曾與呂赫若工作過的鹿窟當地農民,而得知事情的經過如下:

「那天晚上,他(呂赫若)在大溪墘台陽煤礦附近,利用坑外運輸用一百五十馬力的捲揚機發報;發報之後,他才扛起發報機要轉移地點時就被毒蛇(據說是龜殼花)咬了…」

「我們趕到現場時,…果然沒多久,他就斷了氣。我於是和老蕭、蘇金英和另一個村民,在蘇金英家菜地旁的空地上,挖了一個坑,用一床草蓆草草包著,就地埋葬…」

原來呂赫若埋葬之地,是在石碇鄉的「大溪墘」。大溪墘就是石碇鄉永定村的地名。該地區有兩個礦場,一是「文山煤礦」,一是「永定煤礦」。走106公路往平溪的公路上,永定村前後分別有「文山煤礦」、「永定煤礦」的公車站牌,但不知礦區座落於何處?

我上網到經濟部礦務局查詢永定村附近的舊礦坑口,卻發現該區遍佈著十幾個礦坑口。我曾走過那附近的紙寮坑古道,並未看見類似菁桐或侯硐那樣的礦場遺址。毫無頭緒,該如何找起呢?





後來,讀到劉克襄先生的《北台灣漫遊》的「五坑越嶺道」一文,提及了呂赫若的事跡。「五坑」位於石碇鄉106公路約56公里附近的一個轉彎處,有一隧道,通往五坑。我走106公路經過此處,對這個隧道口曾留有印象。





劉克襄於這篇文章裡引述文史工作者吳智慶於民國八十八年(1999年)由汐止到五坑尋找淡蘭古道舊路,經過五坑時,所意外訪查到發生於五坑的鹿窟事件。呂赫若可能就是在這附近的山區遭毒蛇咬死的。但「五坑」離「大溪墘」有一段距離。

藍博洲的書是出版於民國九十年(2001年),且拍到了墳墓的照片。呂赫若的墳墓會在五坑嗎?我有些納悶。但劉克襄的書裡,則有五坑「台誠煤礦」遺址的照片,那種日式風味的建築引起我的興趣。於是決定去一趟五坑,或許能問到一些資料。

走106公路過姑娘廟後,在一轉彎處,看到了道路左側的五坑隧道口,左轉穿過隧道,隧道出口右側就有一座福德宮,於是停車查看一下。附近有幾間屋舍,有的已破舊荒廢。此處原有一家雜貨店,但隨著礦場結束,少了礦工在此地進出,生意蕭條而歇業,房屋已淪於荒堙蔓草中。

沿著五坑產業道路上行,大約0.6公里,過另一座土地公廟後不久,就看到台誠煤礦的礦場遺址。那水泥基座的木牆廠房看起來很有日式懷舊的氣氛,一旁的水泥事務所、機電室都已荒廢。這裡的地址是「石碇鄉光明路22號」。

木屋廠房的對面馬路旁有一菜園,有一位老婆婆正在整理菜園。我問礦坑口在哪裡,她指向溪的對岸。

「礦坑口在颱風後已經崩塌了。」她說。於是我向她詢問這礦場的名稱及歷史。她說這裡是「台陽煤礦」,大約結束於民國八十四年。她的說法與劉克襄的書內容所述稍有不同。但她的年紀看來已七十幾歲,或許記憶有所出入。我本想再多與她聊一會兒,但她低頭忙著整理菜園,沒有理會我。

礦坑口就在菜園小徑走進去的溪對岸,溪畔廢棄生鏽的鐵皮屋就是昔日礦場的設施,遠遠望見溪對岸有類似水泥高架台車道的遺跡。溪兩岸之間有土堤相連,土堤下方有大水泥涵洞,讓流水通過,土堤有部份已崩塌。劉克襄書裡的高架運煤台車道照片則已因崩塌而消失了。走往土堤的沿途有台車鐵軌的殘跡,也有生鏽的採礦設備被丟置一旁。





來到對岸後,看不到什麼礦場遺跡,只見一片菜園。草叢遮掩的山壁似有一凹陷的洞穴,像是廢棄的舊礦坑。我望著這片菜園,心裡想著,這裡會不會就是蘇金英家的菜園?我只是瞎猜而已。

五十幾年前的菜園到現在還會是菜園嗎?這半個世紀內,至少有一、兩百個颱風吹刮過這片山林,怎能不滄海桑田?廢棄的礦場和眼前這片菜園,只是讓人聊堪慰藉,遐想呂赫若的墳墓就在附近而已。如果我真來到呂墓之前,我想對呂赫若說什麼呢?

幾十年來的文學界仍然為呂赫若感到惋惜。如果當時他能夠專心於創作,或許有機會能為台灣文學留下更珍貴的遺產,而他卻毅然放棄了他熟悉的筆,選擇拾起槍枝,走向鹿窟黑夜漫漫的山林。他的一生只留下幾十篇短篇小說和幾部劇本,沒有機會寫出一部可以傳世的長篇小說,而卻留給了他的家屬一個「寒冷又黑暗『冬夜』般的生活。」

如果呂赫若有機會重新選擇,他還會這麼選擇嗎?民國三十八年,一個劇變的時代。處於變動世局裡的知識份子,往往內心苦悶,而又不能默默。一般人多能暫忍偷生於亂世,以等待時局塵埃落定,而富於熱情的知識份子往往受良知驅使而無法如此默然。

呂赫若做出了他的選擇。他未能實現抱負,卻在鹿窟山區裡被不知名的毒蛇給咬死,而隨後的白色恐怖期間,台灣大約有數千名知識菁英遭到整肅。他們多半是因思想左傾,或因加入中共的地下組織而被逮捕,或判刑,或遭槍斃。

這些年來,我對於白色恐怖期間遭槍斃的知識份子,有一種特別的理解與同情。他們其實並非是所謂的「政治受難者」,而是為了政治信仰而甘願犧牲生命。像呂赫若這樣的知識份子,是自己選擇加入鹿窟的武裝游擊組織。

這樣的事實背景,使得大多數白色恐怖期間被槍斃的知識菁英們的身後顯得特別的淒涼,他們的家屬親人也因此長期活在恥辱及痛苦的陰影裡。在國民黨執政的反共戒嚴時期,他們揹負著「匪諜」的罪名,遭到唾罵,難以獲得同情及諒解,而台灣解嚴、政黨輪替、民進黨政府上台之後,他們仍因「紅色」的思想背景而得不到寬容的對待與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