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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陵元:人生識字糊塗始

【大紀元5月23日訊】一、

我是一個大書獃子。女兒是一個小書獃子。

我們一家四口、祖孫三代住在一間十幾平方米的房間裡。兩張床靠牆放在房間兩頭「遙相呼應」,離門較近的那張是岳母和女兒的,離門較遠的那張是我和妻子的。為了保障我們夫妻的隱私權,在我們的床前有一塊簾布,把它拉起來,裡面就成了我們的小天地。

已經擠成這樣,房裡還是放了兩張桌子。靠窗那張是我的書桌,房中間那張是女兒的書桌兼全家的飯桌。

妻子嫌房間太擠,要撤掉我的書桌,遭到我的堅決反對。「一個大學老師,連書桌都沒有,還像話嗎?」

「你就不能在飯桌上和孩子一起做事?」妻子向我提議。

「那怎麼行?」我不容置疑地反駁,「飯桌上油跡麻花的,把稿子染髒,編輯一看就噁心,你還指望發表?」

妻子不吱聲了,因為稿費對我們的生活很重要。

除了兩張床、兩張桌子、四張椅子,房裡還有兩個書架。大的是我的,小的是女兒的。書架可以順牆站著,不佔多少地方,妻子沒有意見。

妻子是工人。岳母原來是廠子弟小學的老師。由於已故丈夫的歷史問題,她失去了教書育人的資格。根據黨的給出路政策,廠領導把她下放到車間當工人。她和妻子變成了半斤八兩。她們每天工作八小時,途中往返轉來轉去要坐六部車,又用去三小時,所以每天早出晚歸,在外面要呆十一、二個小時。

我和她們正好相反。大學老師不要坐班,除了上課和政治學習要去學校,剩餘的時間都在家裡,所以我是一個名副其實的作(坐)家。女兒每天放學,我都肯定在家。我在我的書桌上看書、備課、寫講義、做論文。女兒就在我身後的飯桌上寫作業、看課外書。父女倆協調一致、相安無事。

房子擠就擠吧,文化大革命搞了十年,全國上下都忙著革命,顧不上蓋房子。現在,文化大革命雖然結束兩年了,但是房子不是氣球,一吹就能起來。大家都在找寬敞房子。找房子比找老婆都難!

二、

女兒才七歲,剛念小學二年級,和書打交道的歷史卻已經有足足六年。小小年紀,有如此光榮傳統,當然是我傳幫帶的結果。

從女兒張開眼睛看世界的那一刻起,她就發現了一個永恆的真理──爸爸手裡總是拿著書,書好像是爸爸身體的一部分。有一次,她病了,高燒40度。全家人守在她床前,急得六神無主,連我都無心看書了。她覺得很不對勁兒──不是她的身體不對勁兒,而是爸爸手裡沒有拿書不對勁兒。突然,她用沙啞的嗓子聲嘶力竭地喊叫起來,「爸爸看書書!」我慌忙捧起一本書,連書拿倒了也不知道。那時候,她剛剛學說話,還不到一歲。

一歲剛過,女兒就開始接觸書了。她接觸的第一本書是《毛主席語錄》。文化大革命鬧得正歡,學校停課鬧革命,教學科研都停頓了。岳母和妻子離家後,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躺在床上看書。一看見我躺下,女兒就要我把她抱到床上來。她在我渾身上下、左左右右爬來爬去。在她的想像中,我的身軀就像偉岸的高山,她不辭辛苦地攀登著,嘴裡還興奮得不停地喊叫。

女兒的喊叫聲使我無法集中注意力看書。於是我想出一個高招,也給她一本書看。家裡到處都是紅寶書──《毛澤東選集》、《毛主席詩詞》、《毛主席語錄》、《毛主席著作選讀(甲種本)》、《毛主席著作選讀(乙種本)》、《毛澤東軍事論文選》、《毛主席的四篇哲學著作》……而且,這些書都不是買的,而是單位發的。三個人工作,每種書都有三套,不拿給女兒玩,留著幹什麼!女兒太小,大書拿不動,《毛主席語錄》不大不小正合適。怕《毛主席語錄》的紅塑料硬皮傷著女兒,我把塑料皮扒掉,只給她書瓤子。

這一招很靈,女兒接過書以後就不再哇哇地叫喚了。她正在長牙,無論拿到什麼就往嘴裡送。《毛主席語錄》不大不小、不厚不薄,正好塞進她的小嘴,又吞不下去,不會出問題。從此,我躺在床上「啃」書本,她也坐在床上在我身邊啃書本。好好一本《毛主席語錄》,被她啃得牙痕遍佈,加上她口水的摻合,有些地方甚至糜爛出漿了。

妻子週末打掃房間,發現了被啃得殘破不堪的《毛主席語錄》。她不心痛紅寶書,倒是心痛女兒。她狠狠揍了我一拳,「喂,你是怎麼帶孩子的!」

岳母也對我怒目而視,但是不好開口。

「我把塑料皮扒掉了啊!」我委屈地說。帶孩子本來是女人的事情,我一個男子漢,整天帶孩子,還要遭埋怨。我想不通!「世界上哪裡有公雞帶小雞的!」我大聲喊冤。

「我們家就有。我們中國就有。」妻子理直氣壯地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在共產黨的領導下,什麼人間奇跡也可以創造出來。『「有最高指示作依據,我無話可說。是啊,共產黨搞「低工資、廣就業」,大家的工資都那麼低,女人不做工,全家就活不下去。名義上婦女走出了家門,得到了解放。事實上婦女擔上了雙重的重擔,不但要忙家裡,而且要忙工作!妻子一天有半天在外面奔波。我有的是時間,帶帶孩子有什麼好抱怨的!

三、

在我的嚴密監管下,女兒不再啃書本。長到三歲,她迷上了小人書。一本小人書,她可以翻來覆去地看上一整天。站著看、坐著看;吃飯的時候看、拉屎的時候也看。老式房屋,沒有衛生間,她坐在痰盂上,一面拉屎一面看書,那麼小的孩子,卻那麼珍惜時間、那麼熱愛學習,真是叫人愛憐。有時候,她憋不住屎了,褪下褲子坐在痰盂上以後才發現手裡沒書。「我要看書。」她大聲喊。一本書馬上就會遞到她手上。

「這孩子,拉屎還要擺架子!」岳母並無惡意地說。

豈只拉屎擺架子。如果看到興頭上,屎拉完了,架子還是繼續擺下去──她一隻手提褲子,另一隻手繼續舉著書看。

為了表示對女兒的支持,我給她釘了一個小書架,立在牆角。她把她看過的書都整整齊齊地排放在她專用的小書架上。每逢家裡來客人,她都驕傲地指著她的書架對客人說:「這是我的書。」

女兒五歲的時候,文化大革命終於結束了。六歲,女兒就進了小學。她的閱讀興趣也由看小人書轉到了讀兒童讀物。不管是新書舊書,只要能看懂,她抓過來就看。帶她去朋友家作客,她不太喜歡和朋友的孩子追追打打、卻喜歡看朋友家孩子有什麼書。看到有趣的,她拿過來就看。朋友的孩子在玩什麼,爸爸和朋友在談什麼,她都不在意。朋友們知道她愛看書,就把自己孩子看過不要的書送給她。她把那些舊書珍惜地立在她的小書架上,比檢到了寶貝還高興。為了增加她的「藏書」,每次我去逛書店,都把她帶上,任由她挑幾本書買回家看。

「每次只許買三本,」我這樣規定。

「為什麼?」她眨著園溜溜的大眼睛,不解地問。

「因為家裡沒有錢。」我回答她。我說的是實話,我在拿大學畢業生轉正後的統一工資52.5元,妻子每月才掙30多元,岳母也不比她強多少。「你看,爸爸連三本都不買。」的確,雖然文化大革命已經結束,但是值得買的書還是不多。

雖然只許買三本,但是我給予她挑書的自主權,因為我想培養她的獨立自主能力,讓她自由地發展個人愛好。小孩子嘛,就應該隨心所欲、博覽群書,我得意地想。

四、

我坐在書桌前趕寫一篇論文。明天是截稿日期,如果想參加這個研討會,就必須在今天完稿。

女兒回家了。像往常一樣,她親熱地喊一聲爸爸,摟著我的脖子親我一口,然後就趴在我身後的飯桌上寫作業。作業寫完,就開始看書。

女兒大了,我欣慰地想,知道爸爸忙,不打擾爸爸。

但是,女兒好像沒有平常那麼安靜。她在桌邊看一陣子書,又到書架邊拎出一本書翻翻,把它重重地摔在桌上。又在桌邊看看、又到書架邊翻翻。漸漸地,飯桌上攤滿了書。有新書,也有舊書。

我不介意,還是忙著寫論文。突然,一聲巨響嚇了我一跳。我停止寫作,回頭一看,不得了,女兒她的寶貝書架推翻了!

「孩子,你怎麼啦?」我大吃一驚。

「這是些什麼鬼書啊!」女兒氣呼呼地說:「搞得我都不知道劉少奇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了!」

我突然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黨中央最近給被「永遠開除出黨」的劉少奇平反昭雪、恢復名譽。劉少奇搖身一變,由「叛徒、內奸、工賊」又變成了「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理論家,中國共產黨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卓越締造者和領導人。」女兒在新買的書裡看到的是後者,在朋友們送給她的舊書裡看到的是前者。才七歲的孩子,剛開始認字,就被她看過的書搞糊塗了!

我愧疚地看著怒氣沖沖的女兒,突然發現自己是一個多麼不稱職的父親。我一直聽任她抓到什麼書就看什麼書,從來沒有進行過任何指導,還自以為是在培養她的獨立自主能力,讓她自由地發展個人愛好。可是,我為什麼沒有好好想想,女兒還是個孩子啊!我怎麼可以讓她看進行革命傳統教育的書籍呢?共產黨連黨章和憲法都改來改去,開一次會變一個樣,我們成天政治學習都搞不清它到底想幹什麼,孩子又有多少理解力?讓他們看革命傳統教育的書籍,豈不是讓他們忍受我們大人所不得不忍受的糊塗嗎!

「孩子,這樣的書不好看,」我猛地把女兒抱在懷裡,滿懷內疚地對她說:「走,爸爸帶你去買好看的書。」

顧不得論文必須在明天交稿,我從抽屜裡拿出現有的全部錢款──連硬幣也不放過。我牽著女兒的小手,帶她去新華書店。女兒忘記了煩惱,高興得一路上連蹦帶跳,嘴裡唱著流行一時的電影歌曲:「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生活無限好咯喂,甜蜜的歌兒甜蜜的歌兒飛滿山咯喂……」

五、

晚上,我幫女兒整理了她的書架,把進行革命傳統教育的新書舊書統統清理出來,裝進一個麻袋,廢品收購站將是它們的去處。妻子幫女兒把新買的書一本一本地包好。岳母在包皮的書脊上寫上書名。女兒一面哼著電影《甜蜜的生活》中的主題歌,一面從外婆手中接過書來,把它們整整齊齊地擺上書架。

「《365夜》、《十萬個為什麼》、《動腦筋爺爺》、《民間故事集》、《中國童話選》……」她興奮地念著書名,「爸爸,你犯規了!」她突然笑著說。

「我犯規了?」我莫名其妙地重複。

「你自己說的,家裡沒錢,」女兒咯咯笑著,「每次只許買三本書。」

「就是,」妻子說,「今天發神經病了。下半個月的日子怎麼過?」

「哎,給孩子買書總是好事。」岳母懂得讀書要緊,「我這兒還有錢。」

女兒該睡了,岳母帶她上了床。我又攤開參考書,準備熬夜寫論文。

一下子買了這麼多新書,女兒高興得睡不著,「爸爸,你來一下。」我走到她床前。她站在床上,摟著我的脖子親了我一口,「爸爸,你真是個好爸爸。」

我羞紅了臉,慚愧地說:「不,我不是。我對你關心得太少。」

「可不是嗎,」女兒又想起了她還沒有得到解答的問題,「你還沒有告訴我,劉少奇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我被女兒難住了。劉少奇當然不是「叛徒、內奸、工賊」。但是,難道我們因此就可以認為他是好人嗎?作為黨和政府的主要領導人,老百姓被搞得一貧如洗,難道他就沒有責任?毛主席無法無天,發動和領導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造成中華民族的十年浩劫,最先把毛澤東捧到至高無上的地位、第一個提出毛澤東思想的是誰?正是劉少奇!難道僅僅因為他是文化大革命的受害者,就可以掩蓋他也是始作俑者嗎?

「乖孩子,」我老老實實地回答,「爸爸不知道。」

女兒睜大眼睛看著我,不相信世界上還有爸爸不知道的事情。從小她就認為爸爸是世界上最有學問的人。剛進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她動搖過,以為老師比爸爸還行。後來,她還是覺得爸爸有學問。現在,她疑惑的目光使我感覺到,我再次面臨了信任危機。有必要為此而擔心嗎?我問自己。不,沒有必要。

「也許你將來能夠知道。」我誠實地說。「我們來比賽好嗎?」我向她提議,「看看我們誰先知道劉少奇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好,比就比,」女兒的疑惑消失了,好勝心佔了上風,「來,拉拉勾。」

父女倆勾著右手的小指使勁搖晃起來。

「消停點,」躺在床裡側的岳母說:「床快要塌了。」

「你看你,」妻子在教訓我,「哪裡有一點爸爸的樣子!」

轉自《民主論壇》2006-05-22(http://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