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古典長篇

簡愛(79)

Jane Eyre

  聖.約翰像布道一樣說著這些話,語調平靜而深沉,臉不發紅,目光炯炯。他繼續說:「既然我自己也貧窮卑微,我只能向你提供貧窮卑微的工作,你甚至可能認為這很低俗——因為我現在知道你的舉止屬於世人所說的高雅;你的情趣傾向於理想化;你所交往的至少是受過教育的人,——但我認為凡是有益於人類進步的工作都不能說低俗。越是貧瘠和沒有開墾的土地,基督教徒越是要承擔去那兒開墾的使命一一他的勞動所掙得的報酬越少,他的榮譽就越高。在這種情況下,他的命運就是先驅者的命運,傳播福音的第一批先驅者就是使徒們——他們的首領就是耶穌,他本人就是救世主。」

  「嗯?」他再次停下時我說一—「說下去。」

  他還沒有說下去便又瞧了瞧我,似乎悠閒地讀著我的面孔,彷彿它的五官和線條是一頁書上的人物。他仔細打量後所得出的結論,部份地表露在後來的談話中。

  「我相信你會接受我提供的職位,」他說,「而且會幹一會兒,儘管不會永久幹下去,就像我不會永久擔任英國鄉村牧師這狹隘,使人越來越狹隘——平靜而神秘的職位。因為你的性格也像我的一樣,有一種不安分的東西,儘管本質上有所區別。」

  「請務必解釋一下,」他再次停下來時我催促道。

  「一定。你會聽到這工作多麼可憐——多麼瑣碎——多麼束縛人。我父親已去世,我自己也就獨立了,所以我不會在莫爾頓久待。我很可能在一年之內離開這個地方,但我還在時,我要竭盡全力使它有所改進。兩年前我來到時,莫爾頓沒有學校,窮人的孩子都被排除在一切渴求上進的希望之外,我為男孩子們建立了一所學校。現在我有意為女孩子開設第二所學校。我已租了一幢樓用於這個目的,附帶兩間破屋作為女教師的住房。她的工資為三十鎊一年,她的房子已安上傢具,雖然簡陋,但已夠用,那是奧利弗小姐做的好事,她是我教區內唯一的一位富人奧利弗先生的獨生女,奧利弗先生是山谷中制針廠和鐵鑄廠的業主。這位女士還為一個從濟貧院來的孤兒付教育費和服裝費,條件是這位孤兒得協助教師,幹些跟她住所和學校有關的瑣碎事務,因為教學工作不允許女教師親自來過問。你願意做這樣一位教師嗎?」

  他的問題問得有些匆忙。他似乎估計這個建議多半會遭到憤怒的,或者至少輕蔑的拒絕。他雖然可以作些猜測,但不完全瞭解我的思想和感情,無法判斷我會怎樣看待自己的命運。說實在,這工作很低下——但提供了住所,而我需要一個安全的避難所。這工作沉悶乏味—一但比之富人家庭的女教師,它卻是無拘無束的。而替陌生人操勞的恐懼像鐵鉗一樣夾住了我的心。這個工作並不丟臉——不是不值得一一精神上也並不低下,我下定了決心。

  「謝謝你的建議,裡弗斯先生。我欣然接受這份工作。」

  「可是你理解我的意思嗎?」他說。「這是一所鄉村學校。你的學生都只是窮苦女孩——茅屋裡的孩子——至多是農夫的女兒。編織、縫紉和讀、寫、算你都得教。你自己的技藝派什麼用處呢?你大部份的思想——感情——情趣又有什麼用呢?」

  「留著它們等有用時再說。它們可以保存下來。」

  「那你知道你要幹的事了。」

  「我知道。」

  這時他笑了,不是苦笑,也不是傷心的笑,而是十分滿意並深為感激的笑容。

  「你什麼時候開始履行職務?」

  「我明天就到自己的房子去,要是你高興,下周就開學。」

  「很好,就這樣吧。」

  他立起身來,穿過房間,一動不動地站著再次看著我。他搖了搖頭。

  「你有什麼不贊成呢,裡弗斯先生?」我問。

  「你不會在莫爾頓待得很久,不,不會的。」

  「為什麼?你這麼說的理由是什麼?」

  「我從你的眼睛裡看到了。不是那種預示著要安度一生的表情。」

  「我沒有雄心。」

  他聽了「雄心」兩個字吃了一驚,便重複說:「不,你怎麼會想到雄心?誰雄心勃勃呢?我知道自己是這樣。但你怎麼發現的?」

  「我在說我自己。」

  「嗯,要是你並不雄心勃勃,那你是——」他打住了。

  「是什麼呢?」

  「我正要說多情,但也許你會誤解這個字,而會不高興。我的意思是,人類的愛心和同情心在你的身上表現得很強烈。我確信你不會長期滿足於在孤寂中度過閒暇,把你的工作時間用於一項完全沒有刺激的單調勞動,」他又強調著補充說,「就像我不會滿足於住在這裡,埋沒在沼澤地裡,封閉在大山之中—一上帝賜予我的天性與此格格不入,上天所賦予的才能會被斷送——會弄得一無用處。這會兒你聽見了我如何自相矛盾了吧。我自己講道時說要安於自己卑賤的命運,只要為上帝效勞,即使當砍柴工和汲水人也心甘情願一一而我,上帝所任命的牧師,幾乎是焦躁不安地咆哮著。哎呀,愛好與原則總得想個辦法統一起來。」

  他走出了房間。短短的一小時之內,我對他的瞭解勝過於以前的一個月。不過他仍使我無法理解。

  隨著同哥哥和家園告別的日子越來越近,黛安娜和瑪麗.裡弗斯也越來越傷心,越來越沉默了。她們都想裝得同往常一樣,但是她們所要驅除的憂愁是無法完全克制或是掩飾的。黛娜說,這次離別與以往所經歷的完全不同。就聖.約翰來說,那可能是一去幾年,也可能是一輩子。

  「他會為他長期形成的決定而犧牲一切,」她說:「但天性的愛戀與感情卻更加強烈。聖.約翰看上去文文靜靜,簡,但是他的軀體裡隱藏著一種熱情。你可能認為他很溫順,但在某些事情上,他可以像死一般冷酷。最糟糕的是,我的良心幾乎不容我說服他放棄自己苛刻的決定。當然我也絕不能為此而責備他。這是正當、高尚、符合基督教精神的,但使我心碎。」說完,眼淚一下子湧上了她漂亮的眼睛。瑪麗低著頭幹著自己的活兒。

  「如今我們已沒有父親,很快就要沒有家,沒有哥哥了,」她喃喃地說。

  這時候發生了一個小小的插曲,彷彿也是天意,要證實「禍不單行」的格言,傷心之中因眼看到手的東西又失掉而更添惱怒。聖.約翰走過窗前,讀著一封信,他走進房間。

  「我們的舅舅去世了。」他說。

  兩位姐妹都似乎一怔,既不感到震驚也不表示驚訝。在她們的眼睛裡這消息顯得很重要,但並不令人痛苦。

  「死了?」黛安娜重複說。

  「是的。」

  她帶著搜索的目光緊盯著她哥哥的臉龐。「那又怎樣呢?」她低聲問。

  「那又怎樣,死了?」他回答,面部像大理石一樣毫無表情。「那又怎樣?哎呀—一沒有怎樣。自己看吧。」

  他把信扔到她膝頭。她眼睛粗略地掃了一下,把它交給了瑪麗。瑪麗默默地細讀著,後來又把信還給了她哥哥。三人彼此你看我,我看你,都笑了起來——那是一種淒涼、憂鬱的笑容。

  「阿門!我們還能活著,」黛安娜終於說。

  「不管怎麼說,這並沒有弄得我們比以前更糟,」瑪麗說。

  「只不過它強行使人想起本來可能會出現的景像,」裡弗斯先生說,「而同實際的景像形成有些過份鮮明的對照。」

  他折好信,鎖進抽屜,又走了出去。

  幾分鐘內沒有人開腔。黛安娜轉向我。

  「簡,你會對我們和我們的秘密感到奇怪,」她說,「而且會認為我們心腸太狠,居然像舅舅這樣一位近親去世了卻並不那麼動情。但是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他,也不知道他。他是我們母親的兄弟。很久以前我父親和他曾有過爭吵。聽從他的建議,我們父親把大部分資產冒險投入一樁後來毀了他的買賣。彼此都責備對方。他們怒氣沖沖地分別了,從此沒有和好。我舅舅後來又投資了幾家使他財運亨通的企業。他似乎積攢了二萬英鎊的財產。他—直單身,除了我們也沒有近親,另外有一個關係比我們要離得遠些。我的父親一直希望他會把遺產留給我們,以彌補他的過失。這封信通知我們,他已把每個子兒都給了另外一位親戚,只留下三十畿尼,由聖.約翰、黛安娜和瑪麗.裡弗斯三平分,用來購置三枚喪戒。當然他有權按他高興的去做,但是收到這樣的消息暫時總使我們有些掃興。瑪麗和我都會認為各得一千英鎊是很富的了,而這樣一筆錢對聖.約翰所要做的好事也是很可貴的。」

  這番解釋以後,這個話題也就扔到了一邊,裡弗斯先生和他的妹妹也沒有再提起。第二天我離開沼澤居去莫爾頓。第三天黛安娜和瑪麗告別這裡去遙遠的B城。一周後裡弗斯先生和漢娜去了牧師住宅,於是這古老的田莊就被廢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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