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纪实文学

记者不是你想的那样:萧彤雯的新闻现场(一)

某日带着孩子们在面馆吃面,后方突然传来声音:“你没听过‘小时不读书,长大当记者’这句话吗?”

我愣了一下,回头找到声音来源,是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男生,对面坐着个年轻女孩。男孩之后还说了什么,我没能听清楚,但他脸上满是得意与笑意。

女儿看了我一眼,我有点难堪。之后这一顿到底滋味如何,我已记不得,但确实“五味杂陈”。虽然这句话在网路上几乎天天可见,任何一则新闻留言下方都有机会看得到,但亲耳听到别人说,冲击还是很大。

突然间我脑中闪过许多片段:

刚上国一的我,自己买了一堆参考书,每天复习功课至凌晨。

在还有北市高中联合考试招生的时代,在全班五十几个同学只有九人考上“北联高中”的情况下,我是班上唯一考上第一志愿“北一女中”的人。

大学联考时即便成绩可以填上台大外文系,仍不顾班导师劝阻,硬是将政大新闻填为第一志愿。

大四时几乎所有同学都在准备研究所或托福考试,我是极少数的“异类”。因为我早决定一毕业就要当记者,所以那一年我努力把握每个得来不易的实习机会。

我“小时”真的没有“不读书”。至于“长大当记者”也有好多画面闪过脑海:

当记者刚满半年时,我经历此生第一次枪战现场。当时警方在南非武官官邸围捕白晓燕命案 最后一名主嫌陈进兴,没穿防弹背心的我,与警方一同站在第一线。

不到两个月后,我在香港立法局前昏厥。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出国,也是第一次昏倒,为的是采访香港主权移交。

隔年,短短不到一个月时间里,我连跑三起空难。分别是超过两百人罹难的华航大园空难、德安航空直升机在澎湖外海钻油平台坠毁,以及在新竹外海失事造成十三人丧生的国华新竹空难。当时我守在新竹南寮渔港好多天,终于等到搜救人员“大海捞针”,将罹难者遗体捞挂上岸。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刻,因为他们看起来都一样:被海水泡得肿胀,难以辨识。

一九九九年的九二一大地震,我衔命前往震央、同时也是重灾区南投采访,一待就是一个月。我们与灾民一样睡避难所,一起排队领慈善团体供应的便当。

二○○五年的伦敦地铁恐怖连环攻击事件,我前往采访一周。每天一早七点多出门后,直到晚上过了十一点回到下榻饭店,才有机会上这一天当中的第二次厕所。

说到厕所,二○○八年的中国汶川大地震才更是经典。成都当时的救灾指挥中心设在一所小学内,我采访结束离开前,请教他们厕所在哪儿?他们手一挥,指向大操场中央。但哪有什么厕所呢?只见着一块大帆布。我狐疑地走过去,这才发现,他们在操场中央挖了个长方形的大坑,围上帆布、摆上几条木板让人踏脚,大伙儿就蹲在操场中央上大小号。除了没隔间、没得冲水,最重要的是脚可千万要踩稳!因为一个脚滑就会摔进下方的超级大粪池中。

我也想起二○一一年日本三一一地震及海啸,当我们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挺进重灾区,却接到台北总编辑的电话:“立即撤退!”因为福岛核电厂辐射外泄了!整整三天,我只睡了不到八小时。

当然不是只有这些悲惨画面。我也想起许多动人时刻:

九二一大地震,我们攀上原乡部落,试图将灾情传出去。采访结束欲告辞,原民朋友说什么都不放人:“你们现在出去绝对没东西吃!物资再缺也不能让你们饿着。”他们把所剩不多的存粮“冷冻水饺”,与我们分享,还有自酿的小米酒。我记得我在泪眼朦胧中吃完这一餐,我的搭挡则是一路醉着下山??

几乎相同场景也在十二年后的日本上演。在采访三一一大地震时,我到当地唯一营业的一家便利商店拍摄,灾民们井然有序地排着队进入商店,每个人都只拿自己需要的分量,好把物资留给其他人。其中一位接受我采访的灾民,原本已经离开,却突然又转身走向我,把手中一大包饼干塞给我:

“这个给你和你同事。你们是外来人,不像我们知道哪里有东西可买,留着它以应不时之需。我想代表日本人谢谢你,愿意冒着危险,远道从台湾来,把我们的故事传递出去,让更多人能帮助我们。”

是的。在我二十年的新闻生涯中,有太多太多故事可以说。

或许有人会说:新闻,不是故事。但我始终认为,每则新闻都是人的故事。

令人感动的人物新闻,是人的故事。

一则新的医疗资讯,牵涉到成千上万人的健康,是人的故事。

令人看了生厌的政治口水新闻,主角是不知该称为政客还是政治人物的假面者,是人的故事。

国际新闻,是地球另一端、与我们不同文不同种的人的故事。

因为与“人”有了连结,新闻才有了温度。

所以,我从不把自己定位成“播新闻的人”。我,是“说故事的人”。每当在外演讲或上课,不论是学生、或是年纪比我大上一倍、德高望重的各行各业佼佼者,总想知道:

“新闻业,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行业?”

“真如同电影电视中演的那么黑暗?明争暗斗?”

“要怎么样,才能成为一个记者和主播,并在如此高压的环境下存活?”

“那些我们在影剧版上看来的八卦,都是真的吗?”

每每遇到这些问题,我总会举自己的例子,用说故事的方式,来回答。所以那天在面馆听到年轻男孩说“小时不读书,长大当记者”这句嘲讽话时,我好想走过去对他说:“嘿!帅哥!你愿意花点时间,听我讲一个有关记者的故事吗?我想让你知道,记者,并非都是你想的那样。”

接下来,就让我用我最拿手的“说故事”,把新闻这个行业,说给你听。(未完,待续)◇

──节录自(《记者不是你想的那样:萧彤雯的新闻现场》/时报出版)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