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长篇小说

长篇小说:锦瑟(43)

朱锦席地而坐,她相信,无论多大的风雪,一定会有一架飞机,把她带回满城花开的深圳。(Pixabay)

朱锦恍惚地望着雷灏的脸,他的声音忽远忽近,她心里,已经躲到了多年以后,那时候一切都已经成烟成灰,眼下这一刻太痛了,真相太酷烈!她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是谁。又要生一个孩子!他和他强悍的妻子,他们的婚姻,这几年她搅在其中,大家都不曾安宁过,他们已经有一个孩子了,如今,又要生一个──他们又要一起生了一个孩子⋯⋯她耳闻目染的,是雷灏一直在刻意地拉远距离,在协商离婚,他们彼此拉锯,错综纠葛,因为利益交涉太深所以彼此掣肘。从不曾想到,他们会在同一个屋檐底下,像每一对夫妻一样,正常地生活起居。也许有怨有恨,同床异梦,然而,不妨碍,半夜里伸出手去,摸到那具相熟的肉体,热的,暖的,睡迷糊了,一时恢复不了白天的理智、防范、争斗。这熟悉的肉体,夜半摸过去,是辛酸得叫人泪下的⋯⋯朱锦无力地摇摇头,她收住了眼泪,疲惫地说:你走吧。

雷灏打开门,诀别而去。他走到门外,又回过头,看她一眼。他红着眼圈,中年男子俊美的面容,带着深深的倦怠和愁苦,人生把他磨损坏了⋯⋯当初在宋城,初秋的芙蓉花开得正好,灯火楼台,水榭间的戏台上,红烛高烧,那时候她走上戏台,灯火楼台里只被他的目光牢牢拴住,他凭廊而坐,目光痴痴地,盯着她,是一个男人的最痴情。如今,他走了,留给她一个破碎支离、众叛亲离、身败名裂的人生。时间证明她,误启心扉总是错的。一切都结束了,她从来没有真正让他明白,她有多么不情愿。她握住那把刀,灯光幽密的长长走廊,木头护壁、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的声音,朱锦手里握着的那尖利的刀刃,一言不发地刺进他的外套,所有的恨意都是她的力气,刺进他的身体里。刀尖触到的都是温热的,布料,还有皮肤、血肉。

血浆热热的、浓稠的腥气弥漫在他们四周,仿佛玉兰花的香味,暮春里玉兰花的香味,她的眼前甚至浮现出母亲的面容。她抽出刀,血缘着刀刃的流线,急切地汇聚在刀尖上,落下去,是樱桃的光泽。她刺中了他,雷灏护痛地捂着腹腔,无声地朝着朱锦艰难地笑一笑,他依然迈动步子,运着自己负痛的身体,沿着长廊,向电梯走去。很长很长的长廊,幽深幽深的,沿路都是暮春时玉兰花的香味,听得见血浆沉重滴落的声音,来自刀尖,也来自男人负伤的刀口。空气里咝咝地流淌着一种尖锐的物质,是岁月深处的一股寒气在倒逆。朱锦握着刀,跟随在雷灏的身后。长长的、恍惚的、幽深的长廊,她还有没有力气再在他的脊背上,补上一刀?

电梯门启开了,里头是光芒灿烂的一间小房间,雷灏走进去,按下数字。

朱锦站在电梯外,轻轻地问道:“你去哪里?”

雷灏向她艰难地笑一笑:“回家去⋯⋯我得回家去。”

电梯门合上了,朱锦握着刀,返身往房间里走。依然是长长的回廊。朱锦有一个杀手的抒情和冷酷。王家卫的电影里有一句台词:杀手也有小学同学。用在朱锦这里──杀手也有闺中密友。朱锦拨打着罗衣的电话号码。如果警察来抓她进监狱,如果她杀死了雷灏。罗衣可为她料理后事。毕竟,这个结尾是她能接受的,她所爱惜的女友,曾经所托非人,沦为小三的朱锦,终于不胜凌辱,奋起反抗,杀了一个辱她青春毁她名节的男人。剩下的事都可托付给她。杀人犯朱锦伏法后,将她的骨骸带回和镇,埋葬在母亲身边──想来罗衣一定胜任这样的托付。

电话通了,里头传来罗衣困惑的声音:“哪位?”

朱锦默然了片刻,说:“是我。”

“朱锦?你给我打电话?哈,你终于打电话给我了。”那头顿时喜笑颜开,滔滔不绝地说道:“北京下雪了耶,风雪交加。所幸明天我们要回老家去,还有一批行李要托运。四十多箱子书啊。你想一想邵书晟背着我都干了些什么?把我的买花钱偷去,私自建了个图书馆,我如今成押司了,专司押送⋯⋯一趟且不够,他刚刚又对我招供了一点。”

这是她熟悉的罗衣,因为不忍心挂断她的电话,也不忍心冷场,便滔滔不绝地满嘴跑火车。

“我现在北京。你可以来燕山大酒店么?”朱锦冷静的说出房间号:“我可能杀了人。杀了那个人。”

罗衣那头静默了很久,很久,那样愕然的静谧,听得见电波干燥流淌过的声音, 在那声波里仿佛又一个广袤、荒芜的原野,原野上空漫天的大雪飞舞,降落。朱锦失望地几乎要挂掉电话时,那头说话了,欢快、喜悦全不见了,苍苍地问道:“你是真的么?”

朱锦笑起来,她又从自己的笑声里觉察到那股要命的讥讽。似乎她打这个电话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这个行为的可笑,无价值,自作多情。她总是这样自作多情,死到临头又被命运暗算了一把。命运这时候一定抱着双臂在笑她的自作多情。光凭自作多情这一条,她就死有余辜。

“这个时间应该不堵车了,我十分钟之内到。你别害怕。不要报警。等我来,好么?”那头的罗衣冷静极了。

朱锦握着刀坐在床头,台灯上的一道光照在刀面上,莹黄的一道,刀尖上是樱桃色的鲜血。朱锦回想起雷灏的伤势,她伤了他的肺,是不是杀死了他?酒店的门铃清脆地响起,叮叮咚咚,那样清亮的声音。没心没肺,无情无义,不管是杀人、通奸、苟且还是两情欢悦,音乐都轻柔地连续响起。朱锦握着刀盯着门,她心烦意乱里只有一个念头在指点自己:如果是警察,要抢在前头,趁手还是自由的,将刀送进胸膛──她不能活着受辱。那对夫妻,不会放过她的⋯⋯

是罗衣的声音在外头叫起来,朱锦,朱锦,是我!

朱锦握着刀,听话地站起身去开门。罗衣走进来,穿着厚厚的橘黄色羽绒服,一顶橙黄明绿的绒线帽子包裹着圆圆的脸。她强作镇定地绽开她的温暖笑容,伸手揽住朱锦的肩膀,用力,将她沾血的身体结结实实地抱在怀里,轻轻地拍拍她的后背:“没事了。我在这里。”

她环视一眼酒店的房间,打开衣柜看看,又去了一趟浴室,回来问道:“他人呢?”

他走了──即便是一刀刺死了他,他留着一口气,也要回家去,去向妻子表示,他是她的人,死了也是她的鬼。他最后一个行为,是彻底否定这一场,否定他对她的感情。他死都不肯死在她身边。朱锦失神地道:“他走了,走了,全都没有了⋯⋯”

罗衣接过朱锦手上的那柄刀,送到水龙头底下,冲洗血迹。拽过一条雪白的毛巾,擦拭净水迹,去拿了一个酒店的塑料袋,将那柄刀装进去,仔细地放进自己的包里。朱锦呆呆地看着她,嗫嚅道:“你这样会给自己惹麻烦的⋯⋯”

“没事的。”罗衣向她展颜一笑:“我们收拾行李吧,你穿上外套。我们现在走。”

“去哪儿?”朱锦说:“我也许杀死了他。”

“那也是他该。你坐在这里等着认罪伏法么?什么是法?谁更加下流?谁才是始作俑者?谁才是最终的受害者?他毁灭你没罪,你给了他一刀,就该抓去蹲监狱?这是哪门子王法?在我看来就是垃圾。”

她将洗脸池台面上的瓶瓶罐罐扫进朱锦的包,又抓了外套给她穿上,脱下自己的围巾给她围好,见她一副木木的样子,不耐烦地断喝一声:“放心吧,你杀不死他的。就凭你,一刀还想戳穿他?你要杀成了,这会儿酒店大堂就该成案发现场了。他只要没死就不会报警的,他不敢报警!他老婆再凶,也不敢报警,闹出来谁比谁更丢脸?”

朱锦跟着她走出酒店,坐上一辆出租车。罗衣说了自己家的地址,朱锦突然道:不,我不去了。我要去深圳。

“你去什么深圳啊?统统一刀两断吧!你跟我回家去,明天我们一起回老家去,咱们南方,这时候多好的太阳。你别孤魂野鬼似地漂了,回家跟你妈好好地过年。”

朱锦泪流满面,然而,还是决绝地摇头,摇头。无论是罗衣那温暖的四合院里的小屋子,还是母亲在的老家,都是她最不要看见的。

她对罗衣说:送我去机场吧,我要去深圳。

她在大雪纷飞的机场和罗衣紧紧拥抱,告别。这一回,轮到罗衣流泪了。然而,她们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紧紧地,一次次抱紧对方,因为离别,也因为失而复得。

机场里满是人,因为航班晚点而滞留在机场的人群,闹哄哄的,朱锦席地而坐,她相信,无论多大的风雪,一定会有一架飞机,把她带回满城花开的深圳。(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李婧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