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世界

【小说】四合院里的秘密

1.

说不上认识老查多少年了,只记得我们是一块儿逃学,钻防空洞长大的。和那些个老邻居不一样,我和老查之间有种说不透的宿缘,他老是在某个关键的时刻回到我的生命里,伸手把我朝上拉一把,而对于他呢,我恐怕也是扮演了雷同的角色。那都是十分自然就做出来的,好像有什么超越我们的力量叫我俩在危机到来的时候不离不弃,拉拔彼此,帮衬彼此。可对于我们能不能算是好朋友这点,说不清为了什么,我老是本能地有所保留。是因为老查干上了这特殊的行业吗?真说不清。

这阵子我老寻思着去找老查,也说不上什么特别的原因,仿佛是我们之间不成文的理,什么时候热乎了或两人都是闲着白闲着,少不了成天泡在一起抽烟说胡话。有的时候却要等上一年半载,我们俩被生活各自冲得昏头转向,然后哪一天不知怎的又被冲到了一处,而见了面就像一切如旧地热络,无所不谈,然而事后才明白,那往往是两人遭遇了什么重要转折,顿挫的时候。这回转眼不见老查快一年了,我自个瞎忙,也就久没想起他。昨晚睡得不稳妥,半夜做了个怪梦,从小一块长大的老查竟换了张脸孔来到我的梦里,从来有惧高症的他爬得高高地立在梯子顶端比手画脚,演讲般说了些奇奇怪怪颠三倒四的话,说到动情的地方声泪俱下,把我从梦中惊醒。今天想去见他的冲动不由得更加抵不住了。

吃了晚饭和家人说了声,我骑上单车朝北边老查家的方向踏。十二月了,寒风刺骨,直吹到人心坎里。都说今年的冬天不好挨,前阵子老天下了场大雪,把天坛那块儿几株国宝级的老树枝桠给折断了,一截截黑漆的残骸躺在雪上,人人看了都觉着像是什么不祥的征兆。这些庄严的老树是看着我们长大,而自己一寸寸变粗变老的。这些天虽说是雪早停了,雪溶了大半,溶雪的时候人都知道是更冷的。马路两旁的杨树冻得僵硬,冻得变了颜色,像是我冻僵了的嘴唇。我顶着抖峭的寒风朝老查家一步步踩去,若不是为了那个古怪的梦,这是不可能的,我肯定还缩在温暖的窝里看中央台呢。

转到了那道朱红墙边的长安大街上,风更逼紧了,打开大布袋子罩头一股脑儿兜下来,一阵紧似一阵,冷得我手脚差点失去了知觉,只觉得人生乏味,双腿虽说是一下下机械地踏着,心里头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茫茫大地只剩下那面斑驳的朱墙和眼下笔直朝前去,没有个尽头的长安大街。迷茫中老查很久以前的一个模样慢镜头般在我的脑海里重现。不如说他那个早忘了的模样骤然打入我冻得一片空白的脑子,好比一片秋天泛红的叶子跌入发白的一片汪洋。老查从来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小孩。他的母亲改嫁那天,我眼见他从一个小孩蜕变成一个沧桑的大人。他顶在细脖子上的大脸一下子变得十分成熟,活像是张流浪汉冷静而漠然的,使用了很多年的脸。他开始沉默不语,三天两头把书包埋在学校后的田地里,跷课一跷就是一整天。他制服的衣袖上长出裂缝,扣子老不齐全,悬在半空。直到今天我还能看见老查那时候棱角锐利,然而其实温和,不快乐的脸。后来他和所有的人一样学会了伪装,而那张他埋藏在面具后头一直没变的脸成了我记得他的指标。

在这个寒冬的大街上,我脑海里自动浮现的老查小时候的形象是这样的:个头矮小的他手捧着不知从哪儿捕获的一头青鸟在山头上飞奔。一双赤裸的小腿跑得飞快,没人在后头追赶他,不明白为了什么他跑得和风一般快,转瞬间穿越了整座秃顶的山头,手里一直紧捧着那头漂亮的青鸟。还记得那是我从教室窗口看见的。转瞬间他就消失在山头上。

2.

老查的家蹲在一条黑暗的巷子里边。去他家要穿过一条长满了高大梧桐的老街,街灯年久失修,这条老街夜里总是笼罩在一层水一般的黑暗里。经过许多的曲折婉转,墙壁斑驳说不清模样的胡同,在一家老字号的剃头店拐个弯,就拐入了那栋几年来老是面临着拆迁的危机,鼓足了最后一股气直立着自己的老骨头,一时倒塌不了的四合院。院里的四个角落里堆满了看不清是什么内容的陈年老货,那些个养过鸡鸭,兔子,恍忽间还似乎看得见它们的影子的笼子,盆栽里脱水致死的植物骨干和齿链脱落,委弃在地寿终正寝的单车。十多年了,这栋四合院一年落魄似一年,里面住的人也一年老似一年,对我这个每隔一阵子来一趟的人来说,里面的变迁可以算得上是惊心动魄。

我推着单车转入了院子,只见敖老哈着腰在暗里那株老杏树下拾拣什么。这

老人怕快九十了,老得耳朵里生出了两丛茂密的白毛,每回来都见他在院子里翻江倒海,也搞不明白到底在寻什么。

“敖老,找着宝贝了?”我隔着单车和他打招呼。老人从腰后抬起半个头来,手持个古旧的绿色透明玻璃瓶,嘴里咕哝着什么:“该你的就是你的,丢不了。不该你的,就是到了两腿入棺材的份上也怎么也寻不着。”边说边凑上他陷在渔网一般的皱纹里的一双老眼,朝瓶子里聚精会神地瞧。

望着他竖起银白的发在风里抖擞,我暗想,这老家伙难不成还是个先知哩?一边推车走到了老查的门前。老查家的格子窗上老扒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于是那半透明的窗户就自动把他家里的一举一动密不透风地保密了起来。是老查来开门的,他背着屋里的光立在门后头望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狼狈万分地丢了僵硬的单车,僵直着两腿,胡乱用手指梳着冻硬了的满头乱发,不等什么邀请,一头钻进了门。里头虽没暖气,地下烧着一个小炭炉,到底比刮着西北风的户外强。离我们上次见面快一年整了,老查对我的到来却没现出太多的惊讶,只是赶走了团在椅子上看电视的瘦儿子,招呼我坐。那孩子不吭一声地立起他瘦得过头的身子,低头钻入了帘子后头的边间。

踏入这间昏暗得离谱的屋子,我本能地放大了瞳孔,不觉纳闷:这屋子从前不这么黑的。昏暗里四下搜寻,原来的那些旧灯还一一在原处,有的灯罩破了,有的不见了灯泡,任凭屋子昏黑着。

“这回可真是西北风把你给吹来的。”老查说着笑话,自己却没笑。“抽根烟吧。”这是我俩见面的老套,老查这老烟枪,十个指甲都给烟熏黄了。他不多话,若是想和谁说说心里话,没有例外地总是先把烟给点上。数不清多少次了,我坐在灰色的烟幕后倾听他吞吐埋在胸中多少年的心事,那些他独自咀嚼又咀嚼了的,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老查是一个貌不惊人,却充满了惊奇的人。听他说话时常像是乘一辆缓慢的三套马车,慢是慢了些,一路上却辗转呈现十分可观的异国风景。有时候我不能决定这是因为老查特殊的命运,还是因为他孤僻的性格?不能否认,老查是个从小就不与人同的人。

“你这屋里东西多过头了,可以开间杂货店了。”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环顾他几步大小的家,我直话直说。这话一点儿也没夸张,连人坐的地方都得张罗出来,我是在请走了凌乱的衣帽后,紧挨着小孩卷皱的课本堆和书包勉强坐下来着的。发黄的墙上琳琅满目,顶上飘着几丝结成长线的尘埃若浮若沉,衣帽架上胡乱吊着大衣,围巾,老查的公安帽显眼地歪歪架在上面。就连这老查吃饭的镶红边的帽沿上也和他们家的窗子一样生满了尘埃,一半蹲在阴影里,紧挨着半个蜘蛛网。

“也该收拾收拾,整顿一番了吧?一个家住久了就得自觉些,丢废物一丢十斤,毫不可惜。那些个坏的旧的没用的不丢,把它们当宝贝?”我朝一叠危颤颤直堆到天花板,凌乱的过期杂志,报纸吐一口长烟。

老查学我一样以慢速度环视一圈自己的家,瘦削的脸上削出半个难看的微笑。“好主意。”他眼神涣散地望回那架早该换了的电视,荧光幕上闪着下雨般的丝丝黑点,也不懂是在和谁说话。“你倒是猜猜,我最想丢的是哪样?”说着他闭上双眼,把头朝后仰九十度,整个靠到椅背上。这是我们在极度疲倦,无聊,或者暗想客人离开时的表情。不过我并不担心,我和老查俩人认识太久,已到了不分彼此的境界了。

“这?”我四周瞧,把头点点那头需要人好好给它洗个澡的可怜的老狗。它褐色的长毛纠结成一团团,活像个刚拖完地的拖把。老查不是个宠物爱好者,这我不能更清楚了。那头青鸟死后他就再也没自愿养过什么动物。

老查文风不动地把眼睛拉开一道缝,瞥一眼趴在自己脚下熟睡的老狗,缓缓摇摇头,又闭上了双眼。

我以慢速度扫描了屋子一圈,眯上双眼把暗里的那些个东西瞧个仔细,直到我瞥见冰箱上一张发黄的奖状。踱到它面前看清了上面写的白纸黑字后,我把头朝它歪了一歪:“这?”

老查眯起眼从睫毛后瞧了半眼,颓懒地说:“你猜不出的,甭浪费精力了。要有条件,我倒挺愿意把它给扔了。”说着他把下巴朝那架打从我记得就没换过的黑白电视扬一扬。荧光幕上正现出十六大肃穆的会场,漆黑一片的雨点后,镜头一次又一次梭巡那些衣冠笔挺,板起脸振笔疾书的代表和领导们。缓慢的长镜头巡礼式地越过整个会场,然后是拉近了中距离一排排扫描,稍微地叫人能够有幸看清了某些人谜一般的面容,他们脸上埋伏玄机的痣,新旧眼镜的款式。接着镜头切入,一个个领导或亲切和蔼或深沉难测或呆若木鸡或沉沉入睡的特写镜头尽入眼底。无论他们摆出什么专门呈献给十三亿人民瞻仰的表情,却是没有一个人勇敢地把他具有民族特色的栗色眼珠笔直望入镜头。这么多人里头只有一个女人,然而她也穿上了深色古板的西式套装,鼻子上戴了一架深度近视眼镜,几几乎叫人无法从那些个相貌和年纪难以区分的男人堆里认出她来。

“您瞧瞧,这是国家干部说的话吗?把它给仍了,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我乐了。老查就是厉害,开玩笑不眨眼。谁也弄不清他肚子里到底卖什么药。

“甭搞错,我说的是这架老机子。”老查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眼睛紧盯荧光幕,瞳孔似乎稍微地放大了些。“也该淘汰罗。活得超出年寿太久罗。看着伤身,伤心呀,是不是。”说完眼稍沉沉地瞥了我一眼。

我拿他没法子。打从当上了公安,老查这几年是把说笑话的本事锻炼地更加炉火纯青了。往往听他眼不眨,心不跳地说起局里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仿佛事不关己,我从来猜不透他心里怎么想。在局里一呆十多年,老查说的黑色笑话越发地叫人捧腹,而他自己的笑容却几乎从日渐瘦削的脸上消失了。偶尔他垮着脸幽幽笑起来的时候,人倒暗暗希望他别笑还好些。他能干,身材高挑的妻子早已跟个泥水匠跑了,剩下个比他更不爱说话的精瘦的儿子,父子俩长短两个影子般也不知是怎么地一天天过着日子。

我被老查说得兴味全无,我俩干脆两个傻瓜般呆呆盯着那伤眼睛的荧光幕好一阵子。镜头一边无止无休地以各种尺寸,角度重复与会者的尊容,播报员一边以一无表情的平声念着大会洋洋洒洒,针对国家社会人民利益方方面面的伟大决议。这就是人们庆祝这次大会伟大胜利的方式。我越听越纳闷:每个字,就算每句话吧,咱都能听懂,怎么拼凑在一块儿就说什么也搞不懂了?把人弄得个白痴似的头脑发木,发病,快要发疯了。

我站起身来啪达一声关掉了这个变魔术的黑盒子,转身单刀直入:“说吧,你倒底想丢掉什么?”

老查把呆滞的双眼从电视上移到我的脸上,呆呆望着我几秒,然后转头把手指向自己挂在墙上的公安帽。“那。”他平静地说。

老查做公安不是一两年的事了。早些年我偷偷羡慕过他的工作,还偷穿上他崭新的制服,戴上那顶现在连我也不想碰的,蒙尘的帽子去相馆里照相,为的是吓唬人还是唬坏自己,这事儿谁也搞不清。我没告诉感情一路坎坷的老查,那张照片是为了一个说不上是漂亮还是善良的,夜市里卖游戏弹珠,她的两颗眼珠也和她卖的弹珠一样华彩流丽的女孩拍的。那是多少年前的一笔糊涂账了。

“你疯了?还是天气太冷活得不耐烦了?”我仔细端详老查的模样。这屋子实在昏暗,我到现在才把他的模样看了个真切。老查的脸更瘦了,眉眼之间比起前些年有一股说不出的沉郁。从小就离群寡欢的老查当上了公安后更添了几分枯索,可他的脸从没像今天这样阴郁,如为挥不去的云影笼罩。说不清是不是光线的关系,他的眼睑上老有块黑影浮动着,若隐若现,凑上脸去看却又消失了,像是有生命一般。这个人和我昨天梦里的人长得不太一样。和刚才在路上我的脑海里浮出的人更是大相径庭。他们好像是三个人。生活在不同时间和空间里的三个人。我认得的到底是他们中的哪一个?

“好说歹说,现在有个工作就算事,你还巴望什么?丢了这帽,你到哪再去找一顶吃饭的去?”

老查并不回答我。他把双眼阖得更紧,眼睑上那快黑影更深了。从我坐的地方看见的是他倾斜得厉害的仰面。他鼻子的一个奇怪的切面。我虽然不是第一次被迫从这个角度瞻仰老查的脸,却不由得心里一颤,听见一个声音说:这张脸陌生。陌生地惊人。

“听着,我来找你是为了你竟然跑到我的梦里演讲去了。”我对着他关闭的脸大声说。

老查终于睁开了双眼。“什么演讲?你胡说些什么?”

“没胡说。你真跑到我的梦里说三道四的,挺吓人。老查,你没事吧?”我认真地端详他。

“嘿,有趣,我没事跑你梦里干啥?你倒说说,我都说了些什么来着?”老查深沉的眼睛恢复了一些光彩。

“梦里的事谁去记那么多?你耽误我睡眠啊,老兄。我还来等你说给我听呢。”我没好气地说。

老查陷入了沉思。“演讲?我能讲什么?想讲什么?”的确,他从来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当一个沉默的人在梦里爬到梯子上发表演说,那么他一定是有十分重要的话要说。

“你就说吧,我,你是不用有什么顾忌的。这个不消我多说。”我点燃了一根烟递给他。炭炉的火一丝丝驱逐了体内的寒气,我也尽力去遗忘我们之间相隔的将近一年的距离以及时间在我们身上刻下的痕迹。每次和老查隔了一段长时间再聚,我总会掠过一个念头:是什么让我们这样长久地远离?

老查紧盯住我。他深邃的眼光闪烁着疑惑,模糊里掺杂着一丝不信任,而后逐渐地,恐惧从黑色眼瞳的最深处浮升。恐惧?恐惧什么?我见过老查落魄,愤恨,游移不定,却从没见过他恐惧。他在恐惧我?

“喂,这是我,不是别人,看清了。”我举起右手在他眼前晃。他垂下了双眼,露出了那张我熟悉的,流浪汉一般冷漠,受了过多委屈而把一切隐藏的脸。好一阵子我俩谁都没说话,各自看着天花板吐雾。狭小的屋子很快就被我们弄得乌烟瘴气,我们各自坐在笼罩着自己的烟雾里吞云吐雾,相隔十万八千里。我心朝下沉,暗里对自己说,看来这次老查的生命转折不简单。

“难道这么长久了,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等到他闪躲的眼神再度偷偷朝我瞥来,我静静地说。

3

“他们叫我打人。”老查的声音从遥远传来。说话的时候他并不望向我。

“打谁?”

“打那些傻子。那些相信的人。”

“他们相信什么?”

“相信我们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那怎么可能?这些傻子还真傻。打了就打了吧。”

“他们叫我把这些人打死。”老查的声音细如游丝。我掏了掏自己的耳朵。

“谁?谁叫你打死这些人?”

“那些上面的人。一直到最上面的人。他们没有脸孔。那些没有脸孔的人。”

“你是说…”

“他们要我把这些人打死。”

“有多少个这样的傻子?”

“无数个。打死了又来一个。打死了又来一个。什么样的都有。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白头的,大学生,小孩,什么人都有。”

“你们怎么找到这些人的?”

“我们去抓他们。我们有许多人,我们遍布每个城乡,因为他们也遍布每个城乡。他们拿自己省吃俭用的钱印黄色传单发给每个人,他们把标语贴在每根电线干上,贴在高高的天上。他们很多人从乡下走路上北京,晚上他们睡在天桥下,公园树丛里。抓他们不难。更多时候我们包抄他们的家,蹲在黑暗里等他们自投罗网,砸破窗子闯进去抓他们。有时候我们把他们一家老少全抓了起来。他们手无寸铁,抓他们太容易了。”

“他们来北京告状?”

“不是告状,他们自己的说法是,他们来说清事情的真相。他们以为人会听他们心里的话。他们要把天安门广场上的那把伪火熄灭。你知道,就像从前的人相信包青天一样。你想像不到,他们还活在上上个世纪。”

“难道他们就不反抗?”

“啊不,这就是所以他们叫做傻子的原因。他们从不反抗。”

“你打他们不反抗?”

“不,他们顶多绝食抗议。我们有很多打的法子。雪也和我们合作。水也和我们合作。人也和我们合作。我们的法子多得数不清,他们不愧是傻子,他们的方法只有一种。”

我想呕吐。“你打死了多少这样的人?”

老查没回答。又一次,在他的眼里我看见了恐惧。深沉的恐惧。而真正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也染上了他的恐惧。坐在他污秽的帽子底下,我们再度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沉默是有重量的,像一艘巨大帆船的铁锚,笔直垂到我的心底。

“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事?”我痛苦地问。

“没有人会告诉你。他们建了个谎言的黑洞。留下的只有黑暗。”

“那些上面的人?没有脸孔的人?”

“有时候,你我不知不觉地加入他们。”我发出了抗议的声音。老查垂下眼睑说下去:“你怎么不早些来看我。我挺想你。”我说不出话来。他又说了一遍:“我挺想你。你就一点没感觉?”

“我来晚了?”我的舌头在嘴里打了个结。

老查深深望入我的眼睛,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他幽黑的眼神像是打冰里捞出来。“他们叫我打人。”

“是的,你说过了。”

“他们叫我往死里打人。”

“你可以选择。你可以拒绝。你可以拒绝那个他们造的黑洞。”

“我用皮带抽他们,我把他们打得全身青紫。我罚他们跪在雪地里。他们的年纪很大了,可以做我的爷爷奶奶了。我把他们的指甲用钳子拔出来。我用电棍击他们脆弱的地方。他们生出我们的地方。我把他们的手脚用力扒开来,绳子杀得狠狠地捆上三天三夜。我用胶把他们的眼睛上下粘上,几天不让他们睡觉。我不准他们喝水。不准他们上厕所。等他们绝食十多天了剩下皮包骨了,我把他们枯瘦的身体拾起来狠狠扔到沙袋上,把他们的五脏六腑震裂。”

“那不是你。你不是一个残忍的人。”我逃避他的视线。心里头我听见另一个声音大声尖叫:“你疯了?”

“我狠狠折磨他们。我从他们的鼻子里灌食物下去。我用铁钳子敲开他们的嘴,灌辣椒水煮的稀饭进去。我在冬天用冷水浇他们的头,把他们剃光了头,叫他们赤脚在雪地上走圈子。”

“你恨他们?” 另一个我站起来不断在原地团团转圈子:“老查,老查,你疯了。”

“他们让我不能生活。他们相信那些不可能的事。”

“但你不恨他们?”我试探地说。

“他们让我不得安宁。”茶几上,一张报纸在轻微地颤抖。我凑过去,看见报纸下躺着老查的手,手在不断地颤抖。这只颤抖的手叫我想起一个西藏喇嘛关于他自己的手的话:“这是一只仍旧具有痛苦的本性的手。”

“我把他们打得全身发黑。我打断了他们的肋骨。”老查停下来,想起来什么似地说:“我冷。”我走过去抱住他。他把身子缩成一团在我的臂下颤抖,像是坠入冰冷的海水。入骨的寒气阵阵袭入我毫无抵挡的体内, 叫我心里难受。

“你可以拒绝打人。那算什么?那亚根不是你的工作。”我抱紧他。另一个我想推开这个陌生,残酷的身体,躲开这一切。只要抛开这个冰冷的肉体,我就能从这场恶梦里醒来。这算什么事?我在那么冷的三伏天来看老查可不是为了听这些。

“他们给我奖金。他们说我若是不能改变那些傻子就得下冈。他们就要我好看。谁打得越狠升得越快。他们派下来有指标的。”老查的身体冷得像块石头。

“你打是为了改变他们?”我有些不可思议。

“有时他们确实被转化了,不信那些了,我们就让转化了的人围成一块打那些顽固的,死也不肯放弃的。那些转化了的人打得比我们还狠。他们一边打一边大笑。有时候夜里他们抱起头来一块纵声大笑,着了魔一样,整层楼里都是他们恐怖的回声。”我把老查生病似的身体抱紧些,即使那真的违背了我的本意。“那些顽固的,很多人绝食太久血压血糖过低剩下最后一口气,被家人不成人样地接回去了。这些人过不了多久身体养好了又出来发传单,贴标语,又被我们捉回来, 还是和当初那样顽强,完全看不出他们差点保不住老命。改变的只是他们的一双眼睛,他们的双眼变得越来越犀利,越来越亮。说实话,他们还真神。”

“这有些奇怪。他们本事不小。”

“对那些第二次,第三次来的我们更狠了。我们发了疯似地抽他们,踢他们,把他们当练踢腿的靶子。黄豹你见过的,他老爱跑到老远,奔过来劈头扬起飞腿,重重踢到他们的胸膛,把他们抛起来摔得老远。后来打红了眼,我们不把他们当人看了。”臂上的老查越来越沉。他把身体整个依靠在我身上,成了我的一部分。我被迫接住他冰冷的重量,好似在海水里接住一个即将灭顶的人,绝望的等什么人来把我们一起从这个可怕的陷阱拯救。

“这里边有很多是老婆子。她们特别的顽强。她们的白头发被揪得差不多没了。有一个牙齿被打得只剩一颗,还是死不肯放弃。我们拿她们简直就是没法子。”

“你打这些老人?这些老太婆?”谁也没留意什么时候老查的瘦儿子从房里出来,立得高高地,睁大了眼盯住我们。

老查从我的怀里挣扎着坐直了,低沉地说:“不关你事。”

“难怪这些日子你一回家把灯都关了。你怕见光,对吧?你都怎么打她们你倒说说。怎么你就不打我呢?”老查的儿子把手倒插在胸前,冷冷地说。

“你想我打你?”老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脸发黑。

“你不舍得的,你疼我呢。”老查瘦得出奇的儿子带笑不笑地说。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对你父亲说话?”我坐立不安。这个小孩长得和老查小时候一模一样。

“你听了多久了?”老查压低的声音有些不稳。

“你想我听了多久就听多久。你那些个肮脏的秘密我还不知道?”这个小孩说话像是从鼻孔里哼出来的。“你老说梦话,我没告诉你?”

老查煞白了脸说:“你进去。”

“别忙,我先替你们升炉火。别光顾着说话知道吧,炭都烧完了。”说着老查的儿子从地下拾起一柱新炭,换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烧完的炭灰,把火点燃。他拉长了颈子吹红了炭心,拍拍手立起身说:“行了,继续说你们那些个见不得人的事吧。”说着转身掀起帘子进了房。临进房前老查的儿子转过头来对着我们眨了眨眼,慢慢说:“别叫火再熄了。”

我和老查呆望着火炉,一时间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房子里很快就温暖了起来。

“你可以不打他们。”我听见自己喏喏地说。

“不打谁?”

“那些傻子。”

“他们不过是群傻子罢了。他们对我们有什么意义?他们严重扰乱了秩序。你想想,他们竟相信我们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这不是疯狂是什么?这不是欠揍是什么?”老查恨恨地说。我把眼珠子朝帘子瞄了瞄,朝他使了个眼色。

“我们打得越重越是为他们好,好让他们醒过来,和我们一块好好活下去。”老查换了一种平和的腔调,仿佛为了和自己取得和解。“人总是要生活的,你不反对吧?”

“我猜他们试图打造另一个世界。因为他们相信。”我费劲地说,仿佛自己也不确定自己在说什么。

“相信什么?”

“相信真实不止于此。不止于这些。”我指指老查混乱的屋子。

老查显得迷惘。“我也相信过。很小的时候,我相信过。真实不仅仅是这样,不能仅仅是这样。一定有什么人把另一个真实藏起来了,只要我用力去找就能找到它。那时候我后母叫我去市场买酱油,馒头,我手捧着酱油瓶,还有跷课的时候一个人走在街上,跑到田里时老这样想。到处找。老想把街角掀起来,看看下面藏了什么。”

“难怪你那时候老显得漫不经心。”

“可我什么也没找到。”老查的眼神黯淡。

“有一天我看见你手捧着一头鸟飞奔过山头。”

“鸟?什么鸟?”老查戴上了困惑的面具,霎时像是换了一个人。

“那头漂亮的青鸟。”隔那样远,我真看见了那头鸟吗?难不成那不过是我的幻想?

“都是过去的事了。甭提了,现在我得生活。”老查露出了残酷的表情。那是对自己残酷。

“什么是生活呢,如果你远离了生命?”我很清楚自己不配说这句话,因为我和他一样远离了生命很久很久了。

4

我是如何离开老查沉重的身子,离开老查的家的,不能真切地记得。我该永远不要离去,因为认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和我说了,他挺想我。我离开了他,在这个恶梦一般的冬夜再度穿过结霜的大街,骑在单车上一下一下慢慢踏回家去。和许多个数不清的时候一样,我再度经过那面硕大的朱红古墙,无尽的长安大街,遥遥看见为护城河环绕的紫禁城,城墙外,那些裸露的酸枣树。更遥远,是那块充满了记忆的,渺无人迹的广场。望着这片熟悉得像是自己身体的古建筑群,我开始怀疑自己眼睛看见的事物。穿过冷风透心的街道,我不禁自问:这是我住了半辈子的土地吗?在这个深邃的寒冬里,我穿过的到底是哪一层真实?我凝望四周熟悉而又恐怖地陌生的一切,像一个如中狂疾的人,妄想从一个深沉的恶梦醒来。

直到今天,我还在找寻能让我醒过来的,那些无法被消灭的傻子。

20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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