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部单车

来了德国半年多后，有天我打电话回台告之家人一个消息，家里的人听了没有不惊讶到下巴差点掉到地上、感动到眼泪差点蹦出来的。这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消息不是别的，那就是不才的我终于学会骑脚踏车了。

这个学骑脚踏车“奋斗史”〈其实是没怎么奋斗〉就要从我小时候说起。记得小时候的我每天不是玩纸娃娃芭比娃娃办家家，就是捧着汉声出版的那套《中国童话》窝在房间一角描绘复制那些精美的插画。小小的我经常沉溺在自己那似懂非懂的幻想世界里，很安静，久而久之家人好像也很习惯我静静地呆在家里就像是枚翦影。就这样地岁月流逝，转眼间姊姊骑着脚踏车到左营某家纸雕店“巧遇”那位打工的大哥哥去了，哥哥骑着脚踏车追逐庙会去了，后来小我两岁的弟弟也不甘示弱地骑着脚踏车逍遥游去了，就只有我还呆呆地留在家里，’从没想到学骑脚踏车这回事，奇怪的是家人也压根儿没想到要教我学骑脚踏车。如此，只会用双脚行动的我便自然而然地呆在家里顾家，等着像陀螺般辛苦工作到晚上的爸妈回来，等着手足骑着脚踏车翩然回来。小时候的我一个人顾家也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只是偶尔会害怕家里某个黑暗的死角，害怕那里蜷伏着一只只双眼炯炯的兽，吓到赶紧埋首手边的功课劳作小叮当，不敢回头。

然而，总是步行的我，在风吹起抚面而过时，也会突然想知道“飞”是什么样的感觉，那时小小的我就会把身上那件心爱的白色蓬蓬裙上的网状白纱掀起来，覆在我细细的手臂上，迎着风小跑步，让风吹拂着我的白纱婆娑飞扬，想像着我是只小白蝶。这个儿时记忆实在鲜明，以致于在我看到徐四金的《夏先生的故事》里的一幅插画〈桑贝绘〉时不禁会心一笑，有种看到同一国玩伴的喜悦。故事中的小男孩将外套的钮扣解开，双手各抓着外套尾端两边的角角，将它们像翅膀般撑开，再从绿野山坡上迎着风向下奔驰，风扑扑地鼓动着外套，好像要将小男孩如同热气球般提上天空。

一直和脚踏车无缘的我，在小学时代却曾和脚踏车有过一次短暂的邂逅。记得那次我和姊姊到新庄国小旁边一家新开幕的冰店吃雪花冰，吃完那和巧克力熔岩水乳交融的绵细雪花冰，仍在意犹未尽之际，老板拿了两张摸彩卷给我们填写，第一特奖就是我们一进冰店就被吸引住目光的捷安特脚踏车。过了几天，我们已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有天竟接到老板的电话要我去领第一特奖脚踏车一部！我还记得当天和妈领了捷安特后，妈要我高高坐在椅垫上，然后她推着脚踏车回家，我们一路上受到很多注目礼，好像颇为威风。隔日，姊便迫不及待地载着我骑着这台簇新帅气的捷安特到左营三商百货去购物，逛了一圈出来后，在一堆挤在一起的脚踏车中就再也寻不着我们那台连摸都还没摸熟的捷安特！姊妹俩面面相觑，心情如同坐云霄飞车般跌落谷底，直到今天仍在怀疑这个大乌龙是那个冰店老板一手策划的计谋。

就这样到我上国中前，大家都没意识到我不会骑脚踏车有什么问题。直到我小学毕业后，决定要跟着小学好朋友越区就读时，爸妈才如梦初醒想到要教我骑脚踏车。我第一次学骑脚踏车有如重新学步，摇摇晃晃，脚踏车就是很固执地动不了几寸。老爸看不过去，就干脆坐在后座，以脚支撑着地面，保持我的车身平稳，结果车子还真的往前动了起来，我还愉快地骑了好一段路，后来隐约感觉不对，往后一瞄，发现老爸的脚竟然悬空缩了起来，这一惊非同小可，我差点从脚踏车上摔下来，还好老爸即时撑住脚踏车。自此之后，一向疼爱我如同掌上明珠的老爸就不要我学骑脚踏车了，我便成了通车族，每天花比骑脚踏车还多两倍的时间搭公车上下学，偶尔不小心错过了公车，家里的其他成员就成了我的“救星”，或弟弟取笑我时所说的“车夫”。到了国二开始补习时，老妈甚至雇用当时在开计程车的舅舅天天晚上到补习班门口接我回家，这种像对待大小姐般的待遇，我现在想起来觉得还真奢侈。

国中毕业后，选择就读在家附近的文藻，每天走路来回三十分钟上下学，很有毅力地走完了五年。在这五年我认识了很多好朋友，大家都知道我不会骑脚踏车，更甭提机车，所以上下学时，只要有同学看到我那在路边踽踽行走的背影，就会日行一善地停下车来把我“捡”〈SiSi的说法〉起来载我一程。我从小学到研究所的朋友都很体谅我在交通方面仍停留在原始人状态，因此每次我们约定见面时，大家不是就把地点约在我家或我家附近，或干脆就很阿沙力地来接我，真的让我很不好意思又感动，我就趁这机会在此一并谢了大家的温馨接送情。

如此到出国前，不会骑脚踏车的我在亲情友情等包围下仍然活得很好，只是每次有人获知这件事时，反应总是：“我的天啊，住，高，雄，的，人，居，然，不，会，骑，脚，踏，车！简直不敢相信！”，这种一字不差，加上逗号和惊叹号的经典反应履现不鲜，我虽听了不下上百次，脸皮薄的我仍是觉得可耻，心中喃喃辩答：高雄人又不是每个都是冲锋陷阵的脚踏车〈机车〉骑士。不过说真的，我对脚踏车这玩意儿一向有种感到疑惑莫名其妙而产生的排拒，即无法明白脚踏车那细细的两圈轮子为什么能够支撑得住一个至少四十公斤的人动态前行，而在停止无支撑状态时倒趴在地上？这个疑问《夏先生的故事》里的小男孩也有，我们真是好朋友。

来了德国，人生地不熟，女儿当自强，有一天我就突然想学骑脚踏车了，原因很简单，一方面即我住的地方一小时只有一班公车，不方便，得找个代步工具；另一方面是发现这个城市骑脚踏车的人怎么那么多，好悠闲浪漫喔！要学骑车，首先当然是去找来一台自己看得顺眼的铁马〈见附图，帅吧！？〉，其次是去买一顶骑脚踏车专用的安全帽，接着就在K自告奋勇当“教练”下开始了我的集训。K是个德国人，他的指导原则也是很德国的，即是我每天下课后要自己去练车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每天他只要确定我练了车，至于是撞了人家的草丛围篱或发生了什么事并不一定要告诉他。我这个人是不能让人逼的，只要被逼，我就会开始好强，不愿当扶不起的阿斗。果然，我的好胜心战胜了我的恐惧，过了几天，车子就不只会动，还会跑了。报告给K知道后，K再针对我的缺点加强训练，例如我每次转圈就转了差不多半个地球〈没办法，有点不知道如何转小圈〉，还有我应该以脚尖接触踏板〈天啊，这有那么重要吗？〉。总之，后来的我就越骑越远，还会边骑车边哼“我有一部单车，啊啊啊，要到路的尽头”，也会看到漂亮的花花草草时，就停车把它摘下来妆点我的爱车。

当然，人在有点点小成就后是不应该太得意的。学会骑车后，有一天我参加了成人教育机构(Volkshochschule)办的到Amoeneburg骑脚踏车郊游活动，车队一出发后，我便发现情况不妙了，那些看起来已届退休年龄的银发族怎么骑起车来仍像青春少年兄〈姊〉，让我追赶得好辛苦。结果，在回程的一段很长很陡的斜坡上我就发生了意外，为了追赶大家的我直直地像飞一样冲进路旁的田里，脚踏车还翻起来打到我的头，还好我戴了安全帽。这个事件的关键点在于我还不太懂得控制刹车。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接下来又发生一次更严重的事件。这一次我兴高采烈地骑着我的铁马从两边都是田野的山坡小径往下滑行，没想到下方停了一辆轿车，那时我的脑袋里想的是这里不应该出现轿车的，这是违法的！就硬碰硬地撞上了车，当场飞起来跌到满是碎石子的地上，左脚膝盖和手掌狠狠地被刮去一层皮肉。在我惊甫未定时，看到车主一位女士下来，不过她不是来看我的伤口，而是先去看她的轿车是否无恙，当场让我在狂奔的血液都凝结停止了流动。后来她说我不应该撞到她的车的〈我是不应该撞到她的车，但她也不应该把车停在那里〉，便开车扬长而去。她离去后，我便忍不住地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疼痛难当是一个原因，觉得这个德国人怎么那么冷酷无情更是一个原因。后来，我忍痛推着撞歪了龙头的铁马一拐一拐地走回住处，止不了的眼泪就像我从膝盖流进袜子的血液，在这一刻，我发现德国再美，也不是我的乌托邦。

到目前为止，我已学会骑脚踏车两年了，已能运用铁马自如，感觉和自己的意念合一了〈为防魔鬼听到，我敲了木头三下〉。我实在很高兴自己终于学会了骑脚踏车，也享受骑脚踏车迎风飘飘自由自在的感觉。德国，真的是个很适合骑脚踏车踏青的地方，这里空气怡人、有规划良好的脚踏车道，还有随处可见的森林大自然，常常我骑车骑到一半可以看见一只鹰从天边飞过，或鹿妈妈带着小鹿从林边跃过。无怪乎只要天气一好，就可以看到家庭脚踏车队从路边呼啸而过，那最小的孩子的脚踏车上还绑了根长长的小旗子，提醒大家不要撞到这个小骑士。拉拉杂杂地聊了一大篇我学骑脚踏车的糗事，只是想告诉大家我终于雪了生为高雄人的耻！@(http://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