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同：不中听的话

所谓回归基本面，就是一切从基本做起，这本来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并没有人喜欢听这些想法，理由很简单，因为这种作法是相当不耀眼的。

我是天主教徒，也常有机会到国外拜访教会组织，这些地方都会给我一个印象：那就是美到了极点。上一次到加拿大一个教友退隐的地方，不仅庭园美极了，而且后园一直延伸到一条河，这条河两旁全是草地，河水清澈见底，仿佛仙境。

在这种地方，你一定可以随手拿到一些书籍，绝大多数宗教团体所出的书刊，里面都有极美的插图，一大片青葱的原野，中间一棵盛开了花的苹果树，或者是开满野花的山谷。这些图画，都会给大家一种脱俗的感觉，放入这些插图，无非是希望让我们知道自己多么幸福，因为上天如此地眷顾我们，给我们一个如此美好的世界。

但是这个世界真的如此美好吗？绝非如此。世界上有六分之一的人口处于饥饿的状况，有七分之一的人口住在贫民区，没有干净的水喝，每年有一千一百万的小孩子在五岁以前就过世了；联合国有所谓的联合国贫穷线，即一天赚一元美金，世界上有十五亿人没有超过联合国贫穷线，有三十亿人一天的收入没有超过二元美金。人类总收入的百分之八十七，现在操纵在百分之二十的人手中，从后面数起的百分之六十的穷人，收入只有全体人类收入的百分之六。

对于这些穷人而言，人类的文明其实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我们到音乐厅去听音乐，我们利用网际网路，我们坐喷射机去参观古迹。他们呢？他们很多人没有任何工作可做，有人每天在找一些水源，有人虽然有工作，但一天工作下来，连最基本的温饱都谈不到。

人类中有不幸的人，并不是一件最不幸的事；没有人替他们说话，才是最不幸的事。为什么没有人替他们说话？因为自古以来，弱势团体很少能自己发言的，他们总要找一个代言人，狄更斯在他的有生之年，不就常常提笔来描写当年英国穷人的悲惨，也亏得他的笔触，世人开始注意当年因为工业革命而带来的社会不正义，也因为他以及很多知识份子的努力，人类不再盲目地追求经济的发展，开始注意到穷人的存在。

穷人仍然存在，而且还大量地存在，非洲、亚洲南部以及中南美洲，都有赤贫如洗的穷人。就连我们富裕的台湾，也有穷人，在我写这篇序文的时候，报上说我们新竹山地的一个村落中，有五分之四的孩子没有钱缴小学的学杂费。美国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之一，但是美国有的是穷人，他们住在可怕的贫民区里，这些贫民区，失业率高，未婚生子率高，犯罪率高，学校办得不好，难怪美国永远有众多的穷人，而且他们的下一代好像也翻不了身。

为什么没有狄更斯了？我想这是因为在已开发的国家中，穷人已是少数，虽然他们存在，但是一般知识份子是看不见他们的。当年洛杉矶黑人大暴动，我发现暴动的区域叫做华滋。我在洛杉矶住了很久，却连华滋这个名词都没有听过，我的朋友也都不知道华滋地区的存在，更不知道这个地区有那么严重的失业率，也就是因为大家不知道，最后华滋终于爆发了暴动。

我常常自我反省，我该不该假装世界上的悲惨不存在，也就是在这种反省以后，我不知不觉地常常替弱势团体发言，因为我发现他们简直没有代言人，穷小孩子往往没有钱进补习班、没有钱请家教，所以就无法考上公立高中，而要花大笔钱进私立高中。现在小学里有很多小孩子英文完全不会，就以我最近所收的学生来说，他已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同班同学中有很多人英文已经会造句了，他连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都弄不清楚，老师也管不了他，因为家长中不乏大学教授和新竹科学园区的工程师，他们要求老师教难一点，否则他们的孩子跟不上时代。至于那个不会英文字母的小孩子呢？只有自生自灭了。

我的文章恐怕是很多人不喜欢看的，因为这些文章对他本人没有什么好处，我当然知道，可是我希望读者因为看了我的文章而多多了解我们周围的真况。我们自己生活得很好，是不够的，我们不能将自己的环境建设成天堂，而将地狱推到远处去。我写的文章，有一个中心思想，那就是我们应该多多关心弱势团体，因为他们太没有代言人了。我们甚至可以这么说，当我们考虑问题的时候，往往根本忘了弱势团体的存在。

我们不是每天都在注意紫外线吗？每一天每一家电视台都会播报紫外线指数，如果这个指数过高的话，播报员一定会加一句，请大家尽量少到户外去，我们忘了必须到户外做工的劳工和在田里工作的农人，他们接受了紫外线，不是我们该关心的事，因为我们这些人没有想到他们的习惯。

当SARS流行的时候，我们对殉职的医生和护士给予相当的尊重，每人都有上千万的抚恤金，还有赚人热泪的追思音乐会，但是对于一位看护工的殉职，全国不理不睬，他大概拿到了二十万的抚恤金，媒体连他的名字都不提，至于追思音乐会呢？想都不要想。

我知道我的文章好像都在讲一些不中听的话，这个年头，大家关心的是经济发展，流行的名词是知识经济、奈米科技等等，我却在我的文章中提出一个回归基本面的观念。

所谓回归基本面，就是一切从基本做起，这本来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并没有人喜欢听这些想法，理由很简单，因为这种作法是相当不耀眼的。我常常想，我们的老师们应该注意学生学到的基本知识，可是他们多半不会这样做，因为我们整个社会总希望学生知道非常高深的学问，怎么可以去过问学生有没有英文的最基本知识。

结果呢？结果是我们的大学生写英文文章的时候，会犯很多最基本的文法错误，这些错误使很多人无法写英文的论文，也无法写英文的使用手册，吃亏的是谁呢？吃亏的是我们的学生，吃亏的是我们整个的国家。我们的软体工程师能力绝不亚于印度的软体工程师，但是我们无法包下很多国外的软体案子，因为我们工程师英文写作能力太差了，即使写好了程式，地无法用英文撰写相关的文件。

虽然我知道我的话不中听，我仍然挥笔为了一大堆文章，在任何一个时代里，真要有人说一些不太中听的话的。@(http://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