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唐 李华：吊古战场文

浩浩乎平沙无垠，敻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音：勋）。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亭长告予曰：“此古战场也，尝覆三军。 往往鬼哭，天阴则闻。”

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吾闻夫齐魏徭戌，荆韩召募。万里奔走，连年暴露。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寄身锋刃，腷臆（音：必意）谁愬（音：诉）？秦汉而还，多事四夷。中州耗斁（音：度），无世无之 。古称戎夏，不抗王师。文教失宣，武臣用奇。奇兵有异于仁义，王道迂阔而莫为。

呜呼噫嘻！吾想夫北风振漠，胡兵伺便。主将骄敌，期门受战。野竖旄旗，川回组练。法重心骇，威尊命贱。利镞（音：足）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声析江河 ，势崩雷电。至若穷阴凝闭，凛冽海隅。积雪没胫，坚冰在须。鸷鸟（音：至）休巢，征马踟蹰（音：持除） ，缯纩（音：曾况）无温，堕指裂肤。当此苦寒，天假强胡，凭陵杀气，以相翦屠。径截辎（音：资）重，横 攻士卒。都尉新降，将军覆没。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 ，可胜言哉！

鼓衰兮力竭，矢尽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音：促）兮生死决。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骨暴沙砾。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音：密）。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吾闻之：牧用赵卒，大破林胡。开地千里，遁逃匈奴。汉倾天下，财殚力痡（音：扑）。任人而已，其在多乎？周逐𤞤狁，北至太原，既城朔方，全师而还。饮至策勋，和乐且闲。穆穆棣棣（音：地），君臣之间。秦起长城，竟海为关，荼毒生灵，万里朱殷。汉击匈奴， 虽得阴山。枕骸遍野，功不补患。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 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殁，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悁（音：捐）心目，寤寐见之。布奠倾觞，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何依 ？必有凶年，人其流离。鸣呼噫嘻！时耶？命耶？从古如斯，为之奈何？守在四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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垠：界限。

敻：广阔遥远。

萦带：萦绕如带。

曛：日无光。

铤：疾走。

亡群：与群体走散。

亭长：秦法十里一亭，亭有亭长，掌防盗贼之事。

徭戍：徭：役；戍：守；泛指征兵守卫边疆。

腷臆：闷在心头。

多事：指征戍之事。

中州：今河南地，古称中原。

耗斁：消损败亡。

戎：指边疆少数民族。

夏：指中原民族。

不抗王师：古代王者德盛，有征无战，不论本族外族，只消王师一起，无人敢加对抗。

期门：职官名。汉代设置，职掌皇帝出入护卫之事。

野竖旌旗：野：山野；竖：立；旌旗：用犛牛尾或羽毛饰杆的旗子。此指陆战。

组练：组甲、练袍，皆指战服，此指水战。

利镞：锐利的箭头。

声析江河：击战之声，可以分裂江河。

主客：敌我。

凛冽：寒冷刺骨。

鸷鸟：性情凶猛的鸟。

踟蹰：徘徊不前。

缯：丝织品的总称。

纩：绵絮。

天假强胡：胡人惯受寒冷，这是上天给予的机会。

辎重：军中装载衣物之车辆。

都尉：武职官名。汉李陵曾以骑都尉降匈奴，此暗指其事。

蹙：逼迫。

淅淅：形容风、雨的声音。

幂幂：满布﹑密布的样子。

牧：战国时赵将李牧。

林胡：匈奴别种。

痡：疲病。

𤞤狁：即匈奴。

朔方：地名，今内蒙古鄂尔多斯一带。

饮至策勋：凯旋归来庆功欢饮，功载史册。

穆穆；和蔼恭敬的样子。

棣棣：威仪自然的样子。

荼毒：荼：苦茶；毒：螯虫，比喻苦难。

万里朱殷：血流万里。

悁悁：忧思、忧闷。

布奠倾觞：布奠：摆设祭品；倾觞：。将酒杯的酒倒在地上。此言设奠而祭。

必有凶年：语见老子，此处引用，言战争结果之惨。

守在四夷：行王道，使夷夏为一，则四夷各为天子守土，无征战之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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