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游记．张遵旭－《台湾游记》（一）（1916年）

◎导言
张遵旭撰《台湾游记》，选自《台湾文献丛刊》第089种（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编）， 原为台湾省立台北图书馆所藏（今国立台湾图书馆）的油印本。 张遵旭，直隶南皮人，民国5年（1916）以福建省长代表的名义来台湾参观“台湾劝业共进会” 的展览会（注1）。 张遵旭于四月五日抵达台湾，停留约两星期，除参观展览之外，并访问台湾各地。返国后，写成《台湾游记》，全文约一万五千字，记述游台的经历。 虽然作者短期旅行台湾，所见所闻，未必完全客观，然而透过这篇游记，我们可以透过当时作者的眼光及第一手的记述，去回味百年前的台湾社会的风貌。

《台湾游记》是以当时半文言半白话的文体书写，为了便于读者阅读，我将原文翻译为现代中文， 并根据文中所述的景点，附以相关的台湾老照片，以提供读者阅读时的临场感。本文匆匆译述，如有疏漏之处，尚祈读者先进不吝指正。

四月三日　天气有云有风
上午十时，打电话询问大阪商船公司，得知新高丸（新高号）进港， 于是转告汪子实，决定今日收拾行李，出发前往台湾。

福州至台湾的航线，虽然是定期航路，然而由于交通不便， 轮船进出港的时程常有变更，因此临时做此决定。

我决定搭乘新高丸之后，于是向福建省长、厅长及各科辞行。 十一时左右，与汪子实同乘马车到将军署辞行。经过福新街，抵达坞尾的港口码头时， 第一中学校校长王梅堂、师范学校校长林一谔、实业教育两科同事毛植周、林获我、陈桂屏、聂达之、王碧溪、吴育庭、张韶九等人先后来新高丸码头送行， 一一握手道别。 过了一会儿，沈节如抵达码头。他是将军（李厚基， 时任福建省将军，是福建省最高军政首长。）所指派的代表，与我们同行前往台湾。

下午二点， 从台江搭乘利华小火轮（航行于内河的小轮船。）起航。三点半， 抵达马江港（位于闽江下游出海口附近），登新高丸。船长是石川义定， 船的吨数约二千四百八十八吨，是航行近海的船舶。

新高丸抵达福建时，船上载有有豆饼、铁条、木材等商品，适逢卸货，小船群集。晚饭过后，看《时事写真》及《东京画报》， 大多是去年春季三月间中日交涉时所发行的刊物。触目所见，想起我国积弱的原因，以致受人侮辱， 不禁感慨良多！（译注：此指民国四年春，日本政府以武力胁迫袁世凯北洋政府接受日方提出的《二十一条》不平等合约。）

这一天，在船上商定了这次台湾行的日程表如下：
．四月三、四两日，船中。
．四月五、六两日，住台北。
．四月七、八、九等日，在台北考查“台湾劝业共进会”会前准备情形；有空暇，往淡水一游。
．四月十、十一两日，在台北参观劝业共进会。
．四月十二至十五等日，往台中、嘉义、台南、打狗（今高雄）等处。
．四月十六日，回台北。
．四月十七日，在台北考查劝业共进会设备情形。
十一时就寝。

四月四日　多云。
上午七点起床，在船游览风景。这一天，福建的天仙戏班应台湾劝业共进会的邀请，亦搭乘这艘船前往台湾表演。 上午八点左右，戏班演员先后登船，坐卧于甲板上，辫子长发垂垂，形态龌龊，令人生厌。 表演戏剧在世界各国，对于社会教育都具有重大的影响力，艺人的举动言谈都足以成为社会的观感，岂有像这些戏班伶人的举止如此肮脏卑陋！

这一天上午十时五十分，新高丸启航东行。风平浪静，一路所见，锦绣山河如图画般。午饭后，登甲板远眺， 两侧海岸景色尤佳。下时二时左右，船体逐渐摇晃，于是返回船舱躺下来休息。幸好夜间船行平稳。

四月五日　多云。
凌晨三时半，船停泊于基隆港外，等待海港检疫所检验。

天亮后，总督府派来代表技师野吕宁君， 以及小林、河村两事务官、秘书课木村、外事课森永、关口长之翻译官及林薇阁（注2）所派的事务员陈培焕等先生，登船迎接。

不久之后，船只入港，我们一起登岸。于是先到大阪商船会社基隆出张所会晤支店长白庄司芳之助、基隆厅长三上喜千藏，彼此握手言欢。 然后搭乘八时特别急行列车前往台北。八时五十分，抵达台北。台湾士绅林薇阁、许丙（注3）、陈培焕、协赞会招待委员杨君、林君、铁道旅馆主人柏熊等先生都来迎接。 因由停车场（台北车站）乘车至铁道旅馆。 看见台北街衢的广阔宽敞，房屋整齐，交通发达，卫生及各种设施完善，实在出乎我的想像之外。

我住宿在铁道旅馆楼上第十四号房，汪子实同住九号房， 沈节如住十二号房。休息片刻，客人离去，即拍电报向将军、省长报告我们抵达台湾的情形。午饭后，我们三人一起出游，至饭店附近散步。 晚乘汽车赴大稻埕春风得意楼（注4），接受林薇阁的招待，同座的宾客， 除了主人及我们三个人之外，还有泉州盐务总局正局长何菘龄、厦门盐务总局副局长徐模、许丙、 河村彻、小林音八、关口长之。晚上九时宴席散会，搭乘汽车回到旅馆。仆侍送来台湾总督的请帖，约我们明晚六时赴总督官邸晚宴。

四月六日　晴。
上午前七时起。九时，关口长之来访。九时五十分，我们一起搭乘汽车前往总督官邸，拜访总督安东贞美。总督态度温和，令人尊敬， 年纪超过五十，两鬓已白，有长者的风范。谈话约二十分钟。安东总督谈话表示：“台湾与福建之间，有特别的关系， 两国人民需要时相往来；我极为欢迎诸君此行访问台湾。希望以后能经常来访，可以互相增长见识，彼此交流沟通意见。”等等。 我们也致词表达谢意。我们也拜访了总督府民政长官下村宏致谢。下村宏随即拿出书册，恳求我们题字留念。书写完毕，告辞退出。 又到民政部、警察署、财务局、通信局等处拜访。

然后又来到劝业共进会事务局，会晤事务部长高田元冶郎。看见共进会处理会务，非常忙碌，宛如大敌当前。于是不敢打扰，只匆匆寒喧数语，就赶紧告辞了。 中午十二时，返回饭店午餐。

午后二时半，关口长之再次前来碰面，一起同车至营林局、铁道部、专卖局等处拜会，与各主管官员会晤。然后又回到饭店休息。 下午三时，同汪子实至台北医院（今台大医院），会晤院长稻垣长次郎， 汪子实君向院长询问治疗牙疾的方法。返回饭店之后，我又约沈节如一起前往大稻埕建昌后街（今西宁北路）林本源第一房事务所拜访林薇阁。

下午五时半，搭乘自动车赴总督官邸晚宴。主人与宾客共二十人，我国的宾客就几乎占了一半，林鹤寿（板桥林本源家族第三房维德之次子）、 林薇阁、辜显荣、许君、何君、徐君等人都在座。 八时散会，告辞之后，返回旅馆。接到许使来的电报。同时拍电报向长官回报我们在台湾受到礼遇招待的情形。事情处理完毕后，我们一同至旅馆附近散步。

四月七日　晴。
上午九时，总督官房外事课森永信光、总督府技师堀内政一、关口长之共同前来，为我们安排行程。并且提及，总督府将特别派遗堀内政一陪我们前往台湾南部。

十时，我们一起出发，来到劝业共进会第一会场，即是新建的台湾总督府（今总统府，当时已完工，但尚未正式启用为总督府）， 共五层楼，高一百八十尺，地下室为事务室，其余都做为展览馆的陈列室。

展览馆各部都已粗具规模，正在进行装磺中。揭幕之前，忙碌的情况， 设备的布置，纷沓而来，仿佛如同作战计划。听说这次展览的品项总数已达四万九千五百四十一件之多。整个会场，却没有任何疏漏之处，可以让我们自由参观。

十二时，回到旅馆午餐。餐毕，又前往第二会场参观南洋馆、蕃俗馆、机械馆。各馆的布置，大部分都已完成。大致记录要点如下： 南洋馆的内部，装饰极为美丽。如我国福州、厦门、上海、汉口、广东、汕头、香港等地的产品，品项达二千多个。 如茶、生丝、锡器、麻布、绢布、漆器、刺绣、雕刻品、木工品、玉类、文房具、蜜饯食物等，都陈列摆设。然而这一类的商品，仅只是少数人的嗜好而已，展出的单位规模很小。

其他有北婆罗洲各种建筑、造船用木材、橡皮、蒲葵、椰子、槟榔各种热带植物。菲律宾展览馆中， 陈列木材、烟草、椰实、橡皮、单宁染料、松脂、贝壳、羊毛、榖类、植物纤维、麻葛等类，以及南洋一带各种土着的生活用具。 壁上悬有风俗画，如马来半岛的采锡、土拉区岛土着舞蹈、土着汲水用的竹筒、爪哇人裸体生活状态。其他例如森林、桥梁、道路等风俗画， 都细微详尽，一一俱备。若有时间从容参观研究，对于南洋的物产风俗，可以有一概要的认识。只可惜我们的行程匆匆，没有时间仔细参观。

蕃俗馆陈列的物品，尤其是我们很少看过及及听说过的。例如蕃人（台湾原住民族）的油画、 雕刻木像、木板画等，都很粗率浅陋，一看就知道是未开化的人类所制造出来的产品。

展出的内容大致有木刻神像、全岛各社蕃人生活状态、蕃地风景等。

还有有蕃人的生活饮具，用粗木制成，平钻两孔；凡蕃人关系亲密者，会共同执著饮具，一起饮酒。此外有蕃人礼装、家屋、榖舍、武器（铳炮大概是西班牙人占领台湾的时代所输入的）、 火药、机织、钵瓮、鹿角、兽皮及各种装饰品，都搜集陈列展出。然而没有看见见蕃族文字作品。询问馆内的人员，据说台湾的蕃人一向来没有文字， 计数则用结绳方式，商业交易还处于以物易物的方式，也没有货币，经济幼稚，可想而知。

（译注：当时日本政府沿袭清代的称呼，称台湾原住民族为“蕃人”，视为未开化民族。本文作者对台湾原住民族的看法有其时代的偏见及囿限，敬请读者谅察。）

台湾本岛的蕃族，依其进化之程度，可分为熟蕃、化蕃、生蕃三种。生蕃由其言语、习惯系统上可分为： 台压儿（泰雅）、塞塞佗（赛夏）、 浦浓（布农族）、兹卧（邹族）、 排宋（排湾族）、阿迷（阿美族）、 压迷（雅美族）七种。其分布的地域约1250平方公里，大小社数约672社，人口约12万9000人。 每社各有其领域，其生活状态，分散成数百个小部落。

机械馆内陈列各种原动机、发电机及电气诸器具，以及制造、染织各种机械。不久，我们又来到第一会场分馆（台湾总督府图书馆）， 这里展览陈列日本内地的商品，据说品项达至一万八千四百五十八个，原定陈列于第一会场，因为展出的品项太多，场地无法容纳，所以临时增辟分馆以提供展览使用。

参观完劝业会的展览会馆，返回旅馆。台北厅长加福丰次来访，并且告诉我们外面的谣言，为了保护我们旅行的安全， 特别派遣了两名警卫来保护我们（注5）。

我们感谢他的好意，再三辞谢，却盛情难却，只好微笑的接受。而他的热心，也让人感动。

随即聊天谈到了日本当局举办这次劝业会的目的，他说，一则是为了促进工商发展；一则是使一般日本人了解目前台湾岛内的现况及经营的成果， 各种设备及机关已日趋进步发达，希望能吸引更多日本人迁移来台湾定居，而能实现其殖民的政策。

唉！我听了因而有所感叹，生存竞争、优胜劣败、国亡种灭，其原因及结果即在于能不能有效的治理。 加福丰次并提及，台湾劝业共进会的经费是由大正四年（1915年）年度地方行政费项下支出二十五万元、五年度二十五万元， 来自各处的捐款金额约十八万元，而费用包括台北厅所及各地的费用、还有个人出版品的费用；统计该会经费约需要一百万元。 我因而向他询问台湾的岁收情况。他说，台湾每年岁入约五千五百余万元。

台北厅长离去后，我同汪子实、沈节如一起前往港边街（今环河北路一带）辜显荣的宅邸访问。 谈到我国遇到目前欧战千古以来未曾发生的时机（当时欧洲正陷入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却仍然不能趁机发展海外贸易， 振兴内地产业，发达国民经济，实在相当可惜。我们向辜显荣询问我国商人在台湾的情况如何。他说，华商在这里没有受到保护， 也没有设立组织，缺乏能力与资本，都将逐渐被淘汰消灭。我听了不禁心情感到怅然。谈话结束，告辞之后，我们前往丸新馆晚餐（～待续）。

旅记日期：写于2014.02.12

责任编辑：施宜葆

——本文转载自Tony的自然人文旅记http://www.tonyhuang.idv.tw/@
注1：劝业，日文为“提倡实业，奖励产业”之意。大正五年（1916）， 台湾总督府以庆祝始政二十周年为名义，举办这次大型展览活动，藉以展示日本统治台湾二十年的成果。 展览期间从4月10日至5月15日为止，会场主要分为二处：第一会场－台湾总督府（由于展出品项太多，又以台湾总督府图书馆为第一会场分馆）、 第二会场－台北商品陈列所（今国立历史博物馆现址），此外还有一些地方展览馆同时展出。展览品来自台湾、日本各地、中国、朝鲜、香港及南洋各地。

注2： 林薇阁：林熊征，字薇阁，板桥林家第六代成员。台湾华南银行的创办者之一，曾支助孙中山的革命活动。 创立林本源制糖等商社，曾出任台北厅参事、大稻埕区长、台北州协议会议员、台湾总督府评议委员等职。

注3：许丙：曾任板桥林家林本源总事务所庶务长，后投资满洲国、朝鲜半岛的矿业与房地产致富， 曾任台北州协议会议员、台湾总督府评议员、日本贵族院议员、唐荣铁工厂顾问、台湾青果公司顾问、许氏宗亲会会长。

注4：春风得意楼是当时大稻埕著名的酒家之一，原址约位于今延平北路2段83号劳委会现址， 是日治时代著名的抗日运动领袖蒋渭水所开设的。维基百科及许多网路资料多记载蒋渭水于1917年开设春风得意楼， 从本文可以证实，1916年4月时，春风得意楼已在大稻埕营业。

注5：作者未提谣传内容，不知是指何事？我个人判断可能是当时中日正进行《二十一条》谈判， 媒体公布合约内容，激起中国人民的反日情绪及抗议事件，台北厅长耽心张遵旭等人在台受到报复威胁，所以派员警随行，以保护其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