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散文

豐子愷 憶兒時(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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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件不能忘卻的事,是父親的中秋賞月,而賞月之樂的中心,在於吃蟹。

我的父親中了舉人之後,科舉就廢,他無事在家,每天吃酒、看書。他不要吃羊、牛、豬肉,而善歡吃魚、蝦之類。而對於蟹,一碗隔壁豆腐店裡買來的開鍋熱豆腐乾。他的晚酌,時間總在黃昏。八仙桌上一盞洋油燈,一把紫砂酒壺,一隻盛熱豆腐乾的碎瓷蓋碗,一把水煙筒,一本書,桌子角上一隻端坐的老貓,我腦中這印象非常深刻,到現在還可以清楚地浮現出來,我在旁邊看,有時他給我一隻蟹腳或半塊豆腐乾。然我喜歡蟹腳。蟹的味道真好,我們五個姐妹兄弟,都喜歡吃,也是為了父親喜歡吃的緣故。只有母親與我們相反,喜歡吃肉,而不喜歡又不會吃蟹,吃的時候常常被蟹螯上的刺刺開手指,出血;而且抉剔得很不乾淨,父親常常說她是外行。父親說:吃蟹是風雅的事,吃法也要內行才懂。先折蟹腳,後開蟹斗….腳上的拳頭(即關節)裡的肉怎樣可以吃乾淨,臍裡的肉怎樣可以剔出….腳爪可以當作剔肉的針….蟹整上的骨頭可以拼成一隻很好看的蝴蝶….父親吃蟹真是內行,吃得非常乾淨。所以陳媽媽說: “老爺吃下來的蟹殼,真是蟹殼。

蟹的儲藏所,就在天井角落裡的缸裡,經常總養著十來。到了七夕、七月半、中秋、重陽等節候上,缸裡的蟹就滿了,那時我們都有得吃,而且每人得吃一大只,或一隻半。尤其是中秋一天,興緻更濃在深黃昏,移桌子到隔壁的白場上的月光下面去吃。更深人靜,明月底下只有我們一家的人,恰好圍成一桌,此外只有一個供差使的紅英坐在旁邊。大家談笑,看月亮,他們—父親和諸姐—直到月落時光,我則半途睡去,與父親和諸姐不分而散。

這原是為了父親嗜蟹,以吃蟹為中心而舉行的。故這種夜宴,不僅限於中秋,有蟹的節季裡的月亮。無端也要舉行數次。不過不是良辰佳節,我們少吃一點,有時兩人分吃一隻。我們都學父親,剝得很精細剝出來的肉不是立刻吃的,都積受在蟹斗裡,剝完之後,放一點醋拌一拌,就作為下飯的菜,此外沒有別的菜了。因為父親吃菜是很省的,而且他說蟹是至味,吃蟹時混吃別的菜餚,是乏味的。我們也學他,半蟹斗的蟹肉,過兩碗飯還有餘,就可得父親的稱讚,又可以白口吃下余多的蟹肉,所以大家都勉勵節省。現在回想那時候,半條蟹腿肉要過兩大口飯,這滋味真好!自父親死了以後,我不曾再嘗這種好滋味。現在,我已經自己做父親,況且已經茹素,當然永遠不會再嘗這滋味了。唉!兒時歡樂,何等使我神往!

然而這一劇的題材,仍是生靈的殺虐! 因此這回憶一面使我永遠神往, 一面又使我永遠仟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