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紀實文學

血紀(136)

上集-第五章:流放鹽源農場

第三節:古柏行(8)

(五)第一次絕食(1)

第二天清早,當太陽光束遲疑地從壁上的小孔中,射到我睡的草窩裡。院子裡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集合開飯,出工的響聲一一響過。一會兒,送飯的炊事員端著麵上蓋著一瓢水煮白菜的罐罐飯,放進那壁上的小孔中便走了。

這年月監獄中的「囚禁者」把罐罐飯當作命根,為了多爭一口,可以冒著奪命的危險,換得繩捆索梆,許多人虎口越獄亡命天涯,只求飽食而已。記得在看守所為了這小小罐罐飯,我就賦過許多的打油詩,其中一首不妨錄在這裡:

「方圍之中講罐罐,飢腸轆轆腹中喊。忽聞鐵窗響聲起,伸頸挺背踮腳看。黑黑一片籮中藏,罐罐不滿渣浮面。一呼牢頭遞過來,雙手捧罐懷中看。細數胡豆一百粒,再掂乾菜三兩片。狼吞虎嚥罐見底,不知味苦還是甜。瓢括指摳舌尖舐,俄頃罐空饑未填。雙眼回望牢門處,唯見鐵窗不見天。」

然而哭了一夜,此時我的胃裡難受至極,什麼也不想吃。一直到中午,張世雄送中飯來時,才看到早上送來的罐罐原封原樣的放在那窗洞上,沒有動過,於是他立在那裡,將眼光伸進窗口,悄聲向我問道,「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叫衛生員來看看,吃點藥?」

聲音裡充滿耽心和同情,在這種飢餓的情況下,一個人不吃飯一定是生了大病,好端端的健康人只有嫌一罐填不飽肚子的,豈有做這種挨餓的蠢事?我無力向他解釋,只是搖了搖頭表示回答。

「那麼你總得把飯吃了,這年月還要勞動,全靠這點吊命糧,不吃飯,怎麼活?」他在窗口上向我喃喃規勸道。

院壩裡兩個人的聲音衝著我,喊道:「嗨!把飯拿進去,這可是你的血呀,做什麼都可以,千萬不可以拿不吃飯來給自己過不去。」他們勸我催我。但是好一會兒,看我仍沒有絲毫的反應,只好歎口氣,無奈的走開了。窗口上並排地塞著兩個罐罐,幾乎塞得黑屋子裡什麼也看不見。

下午鄧楊光在洞口上出現了,當他在窗口上看到並列的兩罐飯擺在那裡,遲疑了一下,然後用他那狐狸般的眼光,從罐罐的夾縫中向屋裡搜索。

當他的視線捉住我以後,冷冷的向我問道:「昨晚上你鬧什麼」?他的話極其渺視,這是他一慣用的心理征服法。我仍然閉著眼睛,一點都不想理他,討了一個沒趣後,他悄悄離去了。

兩個罐子就這麼並立在窗口上,直到晚上炊事員送來了晚飯,看到那窗台上早上和中午的飯菜紋絲不動原處擺著,而我卻仍躺在草堆裡面壁而臥。他喊了幾聲,我沒有應,於是他立刻抽轉身向隊部走去。

不一會兒鄧光來了,打開了我監門上的鎖。裡面昏暗,濁氣撲鼻。他捂著鼻子,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裡去,傍晚的風吹著我,使我清醒了許多,我在想應對的方法!

「怎麼不吃飯」?他見我後劈頭問道,我仍然一語不答,甚至連頭也沒抬一下。

「是想向政府抗議」?他提高了語音,自問自答,分明在向我挑戰。

我仍然沒有回答他,我認為,此刻這也許是對他最好的態度,能同這種特工說什麼呢?說些能觸及對方靈魂的話,他必定無動於中;說些應付他的話,我感到純屬無聊,何況我一夜未眠,又一天沒有吃喝,已夠疲倦了,倒不如養養神,省得空費口舌,我需要睡覺。

「孔令平,我奉勸你一句,不論你用什麼方式,政府是絕不會被你嚇倒的」!他站起來在房間裡踱著方步,態度冷靜。

接著又叨叨的說道:「我對你的教育已經很到位了,你入監以後的所作所為早已超過了界限,夠得上死罪的,但是我們仍然從挽救出發,不惜精力和代價,苦口婆心不厭其煩,今天又讓你獨自反省,可是你現在耍出絕食這樣的新花招,表達堅持反動的立場,朝死路走,我們也沒有辦法,教育不是萬能的靈藥。不過你要想好,這種機會恐怕不會太多。」

他這翻話,這幾天我的耳朵裡都聽起了繭!除了這些話外,他幾乎再也說不出什麼。

隨著他的話一完,辦公室裡又陷入了一片沉靜。但是,我忽然若有所悟!我這個無意識不吃飯的行動,似乎觸傷了這劊子手的神經?少年時代上歷史課,曾知道獄中被囚禁者,常常以絕食來表達他們的抗議。例如印度的甘地就是用這種方式,抗議英國殖民主義立場的。(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