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紀實文學

血紀(518)

下集-第十一章:尋訪

第四節:潘朝元(5)

1996年春天,寄住在寺廟中的他,開始咳嗽咯血,起初還以為是普通的支氣管出血,半個月服用中藥不見好轉,痰中的血越來越多,在他小女兒勸說下,由風輪法師親自摻扶去三軍醫大檢查,檢查結果初診是肺癌。

等到我獲悉趕到醫院看他時,他已經穿上病號服,住在大坪醫院的肺科病房裡了。我走進病房,見他一如往常談笑風生,正在同對面床位上的一個病人講「精神」治療法:「為什麼叫生活呢?生活就是生龍活虎,死氣沉沉還叫什麼生活,你看我有多大年紀?每天早上我還要打太極拳,起來在陽台上練氣功,像我們這樣的病,如果就這樣躺在床上,沒病都要躺出病來。」

病房裡的病人向我介紹說,他每天早上六點便按時起床,還要幫助其它病人打開水,真是一個熱心快活的老人。鄰床還有一個十二歲左右的女孩說:「爺爺給我講故事,他的故事,我從來沒有聽過,好聽極了。」

我問他:「誰替你辦的住院手續?怎麼連陪伴人都不請一個?」他說:「五天前是小女兒替他辦的住院手續,請人服伺每天還要開給他三十元工資,我那裡給得起?就是這住院費,退休單位承諾一半,你看,我那有這個經濟力量住院啊?」

貧病交加,他心裡十分淒涼!

我又問:「麗娜呢?」他說:「從貴州回重慶一趟光路費得上千元不說,耽誤的時間也補不起,我囑咐她的妹妹不要告訴她,現在病情還沒有下結論,用不著大驚小怪!」

我暗地裡詢問了主治的醫生,醫生搖頭說:「晚了,沒有康復的希望,何況他這麼大年紀,最多只能三個月的陽壽了。」

然而,他依然地談笑,依然講些有趣的故事,依然的每天按時起床,依然自己走出病房,打飯菜,打開水,依然的為鄰床的病友送藥遞水!

一個明知自己死期已近,仍然置之度外,坦然迎接日常發生的事,這除了仰仗他那畢生的人生毅力和一貫的臨危不懼外,未必沒有佛在暗中相助?潘老是聰明過人的長者,每天清早他不可能面對著大口吐出的鮮血,而不知察自己已入膏肓。

又過了兩周,他索性的出院了,得知他出院的那一天,我又趕到他的住處,這時他的家剛從八層高樓上搬到了臨街的新修樓房,不用再爬那麼高的樓。

我去時,他正在收拾他的床鋪,很坦然地告訴我說:「一個人生死有定,陽壽多少都是在閻羅王的生死簿上圈定的,何況我已過八十一歲算是知足了。」

我擔心他這麼出院是由於經濟的原因,醫院未必答應,他回答說:「醫生囑咐我還是回家調養,開了許多中藥,在家裡熬藥方便,過半個月再來複診一下,我在醫院,每天所付的昂貴的住院費使我反而擔心,女兒在貴州找點錢也不容易,我怎麼能多花他們的血汗錢?」

我走進廚房揭開鍋蓋,鍋裡面正熬的稀飯。

我問道:「你現在咳那麼多血,如果再不在營養上補充,就是健康人也受不了的。」他搖搖頭說:「吃不下啊;再說誰能替我上街買菜啊?兩個外孫都已在電池廠上班了,早出晚歸,我不願麻煩他們,自己慢慢的下樓上街,生活也從簡了,一天兩頓都吃稀飯,這樣反而腸胃受得了。」

聽他這麼說我真想放聲大哭。

我忍著悲傷,向他說:「我替你在北碚請一個保姆過來,專門替你買菜弄飯吧!」他很堅決的拒絕了,告訴我說:「我的二女兒和住在楊家坪的外侄女都先後來幫過我,但是我反而失去了活動的機會,你看我一個人能走,能做事,一旦停止了必要的運動,病情反而會加重的`!」

面對著形體骷槁的潘老,我忍不住淚流滿面,他卻反而拉著我的手吃力的說道:「這又是為什麼呢?」

我放聲痛哭起來,這是一個傲骨一身的好人,他一塵不染的品格,如青松傲立在這個世道昏濁的人間,已經不多見了。

撥通了他侄女家的電話,對她說:「潘老在人間已是最後幾天了,麗娜又沒在家,千萬對他要盡最後幾天的責任,請你馬上過來,千萬不要讓他再一個人上街了,萬一不小心摔在馬路上,那我們這些做晚輩的怎麼忍得下心?」

電話那一頭傳來了哭聲,答應馬上趕過來。

還沒隔上十天,六月十八日下午五點鐘,我便接到了潘老的外孫打來電話,帶著哭聲在電話中他通知我說:「外公已於今天下午兩點鐘離開了人間。」我的心頓時收縮得厲害。

我沒有遲疑,立即乘坐公共汽車趕到他家時,已是華燈初照。(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