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長篇小說

天地清明引(2) 滿庭芳-昭氏驚變2

清 張若澄《蓮池書院》。(公有領域)

第一章 昭氏驚變(2)

次日,晴空萬里,日光明媚。惠風中已然含春,不似嚴冬酷寒。

晌午。昭夫人著使喚丫頭小梅端了飯菜送到昭雪房中,見她正專心寫字,便在一旁坐將下來,遠遠看著。見女兒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端莊舒雅,昭夫人胸中寬慰,面露欣慰之色。想起女兒幼時,總圍著她的裙擺要糖吃,如今長大成人,難回去幼時天倫歲月,又不禁感傷起來,嘆了口氣。昭雪聞聲,轉過身來:「娘,您可算來了。」說著放下毛筆,一臉喜氣洋洋奔將過來。

丫頭在一旁道:「夫人來了一會子了,見小姐在寫字,便沒打攪。」昭雪撲到她懷裡,道:「是嗎?娘。您怎麼不叫我呢?」昭夫人撫著女兒頭髮,眼裡流露出憐愛之色,道:「娘想見女兒,幾時都可以。可這寫字得心思散了,不知何時能收回來。」

昭雪抬眼望她道:「娘,我要的書您可帶來了?」昭夫人將女兒扶出懷中,點著鼻尖兒,道:「我就知道你這沒良心的丫頭,一天只知道舞文弄墨,全不記得娘的教誨。」昭雪小嘴一撅,道:「娘只會教些凡人家女孩都會的針織女紅,全沒意思。天天要我做這個,豈不要把女兒弄得痴傻了,或頂多是個會拿針線的布偶,怎比得上疆場廝殺、江湖豪俠來得有趣?」

昭夫人見女兒又開始胡言亂語,忙按住她口:「我的小祖宗,這話當眾可說不得。別人聽了,你還怎生嫁得出去?難道有人會娶個母夜叉、綠林娘子的?」昭雪辯道:「若真如您所講,全天下的江湖女子豈不是一個也娶不得的?」

「你——這個頑皮丫頭,看我不掌嘴。」昭夫人言厲心軟,只不過是玩笑話兒罷了,她哪裡捨得這嬌滴滴的女兒,只把手一揚又插回暖袋裡。昭雪忽而轉笑,雙臂圍著她肩頭,道:「娘,雪兒不敢了,嘻嘻,您快拿出來吧!昭雪好容易盼到爹爹今日出門,就知道娘一定會拿出來給我。」

昭夫人按不住喜上眉梢,笑道:「我便不知上輩子做了什麼孽,有了你這頑皮的孩兒。」說著,右手移出暖袋,取出本史書來。「拿去吧!」

「謝謝娘!」昭雪說著,摟得更緊了,昭夫人差點兒透不過氣來,便道:「還不快放開,飯菜要涼了。」

昭雪道:「不嘛,涼了就不吃了。」

昭夫人道:「怎能不好好吃飯呢!當心小蟲蟲又鑽進去,咬你的肚腸。」昭雪鬆開手,道:「什麼小蟲蟲,娘,雪兒都十六歲了,不是小孩子了。」說著氣鼓鼓得往桌旁方凳子上一坐,逕自把玩著辮子。

昭夫人跟將過來,雙手扶著女兒肩頭:「好好好,大姑娘了,就更該好好吃飯,不要再叫娘操心。」說罷,手指探了探碗壁:「真有些涼了。小梅,去把飯菜熱一下,再送與小姐吃。」

小梅應聲端了出去,昭夫人看了眼昭雪,見她正翻看得津津有味,便道:「雪兒,娘出去一下,看看你爹爹打酒怎麼還沒回來。」原來昭鶴亭已戒酒多年,家中半滴也無,今日忽聞老友要來,無酒不歡,是以一大早便出門打酒。本可差小童去,又怕小童年幼,買不了上品,是以親自出馬。只是,京城雖大,酒肆卻不遠,就算是最好的杜康酒肆,來回也不過一個時辰。昭先生一早出門,已過了三個時辰,仍不見半點蹤影。差去的小童也無影無蹤。昭夫人心下焦慮,忽聞屋檐上幾隻烏鴉驚叫,更是惴惴不安,於是便決定親自去瞧一瞧。

昭夫人看了眼昭雪,囑咐道:「這書,你看完可仔細收好,千萬別叫你爹瞧見,又要惹他生氣了。」

「放心吧,娘……」昭雪並不抬頭,兀自讀著。昭夫人跨了半步,忽的想起什麼,轉身又道:「別只顧著讀書,記得一會子把飯吃了啊。」昭雪隨口應了一聲。

「記得趁熱吃啊……」昭雪終於按耐不住,雙眉一橫,道:「娘,您真囉嗦,快快走吧,爹爹正等著呢!」說罷擺了擺手,眼光又被那黃紙黑字黏住了。昭夫人也不惱怒,似是習以為常,便向門外走去。剛踏出門口,不知為何,竟不自覺又回頭望了一眼,纖弱熟稔的背影上處,雙髻似菱角般時左時右,儼然一個無憂無慮的孩童。見此情景,心底不知怎地,忽湧起一陣酸楚,便快步走將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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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梅熱了飯菜進來,見小姐又寫起字來,便道:「小姐,已熱好了。快來吃吧,不然夫人又要怪罪。」

「你放那吧,過一會子我自會吃的。」昭雪隨口道,並不抬頭。小梅也知道她家小姐脾氣,儼然一個小小書蟲,鑽到什麼史書兵法裡便出不來。遂慢慢挪過去,一探頭道:「小姐寫的是什麼?」

昭雪道:「這是岳武穆的滿江紅,說給你聽也不懂,莫要再問了。」

那小丫頭卻喜不自勝,搖頭晃腦,道:「誰說丫頭不懂。岳元帥保家衛國,是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只可惜奸臣當道,被那奸賊秦檜所害。」這小丫頭日夜在書院裡服侍,講話也不免文謅謅的了。

昭雪聽她說得有模有樣,停筆道:「那你可知這首詞是何時所做?」小梅被問住了,低頭直搖。

昭雪放下筆,道:「岳家軍北伐大獲全勝,本欲直搗黃龍,收復失地。宋徽宗聽信讒言,一日之內連發十二道金牌令岳元帥班師回朝,岳元帥眼見韃虜潰敗、正是一舉殲滅的大好時機,卻不得不奉命撤兵,『臣子恨何時雪』說的正是這功敗垂成的無可奈何。可憐岳元帥不知歸朝凶險,只在詩中還念及忠主:踏破賀蘭山,朝天闕。」昭雪言及此處,不禁慨然,低頭輕撫那本《宋史》。

小梅聽得出了神,但見她縴手撫書,有所感觸,便道:「小姐也是大大的英雄。」

昭雪聞之一怔,假裝嗔怒:「你這丫頭,豈可胡言亂語。我便是個平頭女子,怎當得起金戈鐵馬的壯士英雄,當真笑話!」

小梅嬉笑道:「小姐謙虛的緊。哪裡有平頭人家的女子讀史書兵法的?」

昭雪臉上一熱,道:「熱來的飯菜呢?怎不見端上?夫人不在,便要欺負小姐不是?」小梅咯咯笑道:「豈敢豈敢,餓得我們英雄小姐,誰上疆場殺敵呢?呵呵。」昭雪知道她越說越會起勁,索性不再搭腔,靜靜吃飯。小梅到一旁去收拾筆墨。一不小心,毛筆滾到書桌下面去了。小梅蹲下,伸長手臂也摸不到,於是雙膝跪下,掀起簾子,鑽將進去。

昭雪正吃了一半,忽聽屋裡「咦?」了一聲,正欲待問,只聽小梅聲音:「小姐快過來看,這裡好生古怪。」

昭雪放下碗筷,走進外間:「小梅,你在哪裡?我如何看不到你?」

「小姐,我在書桌下面呢。」小梅道。

昭雪掀起簾子,見小梅雙膝跪地,一手撐持地上,一手拉著半截子凸出的青磚,那毛筆正好卡在青磚下面,紋絲不動。昭雪見狀,便道:「既是取不出來,就由它放著吧。興許它哪天高興,自己就會跑出來的。倒是你快些出來吧。咦?」昭雪見那磚有異樣,不像匠人疏忽所致。況且室內牆壁,大多平整,不應有此突兀,心下好奇,便抓住那半塊青磚搖了一搖,果然有些鬆動,接著便使勁按將下去。

「小姐,你做什麼!」小梅處於暗處,本就緊張,見她亂搖亂碰,更把心一揪,生怕磚斷了會引出什麼蛇蟲鼠蟻來。昭雪縮回手,道:「沒什麼。只是這裡奇怪,等爹爹回來定要叫他看看,你出來吧。」

昭雪捉住小梅雙手,弓著身子往後使勁,豈知腳下一滑,手勁猛失,害得小梅向後一仰,正撞在牆上。可巧的是,那凸出青磚竟給撞了進去。登時,小梅腳下臨空,情急之下,胡亂一抓,兩個丫頭便一齊跌了下去。

昭雪重重摔在石板上,黑暗之中不辨東西,急忙換道:「小梅!小梅!」

突然眼前火光一閃,原來是小梅摸到了火摺子。四下點亮,這才看清原來是一間密室,有兩張書架,上面放了許多書,封皮不同,內容卻大同小異,都是曲譜。牆角堆了許多砸壞的樂器,有琵琶、瑤琴、古箏、二胡,還有些已碎得難以辨認。

小梅繞過書架,去看那些殘器。忽聽昭雪一聲驚叫,一本書落在腳邊,揚起一陣灰塵。

「小姐,怎麼了?」小梅走過去撿起來,撲撲上面的土,翻開首頁,隱隱現出個「芳」字,其餘地方破爛不堪,沾著血漬,心道:「難怪小姐會驚嚇到。」

這間密室是昭鶴亭十年前所建,本意欲日後發了大財、得了重利存放起來,哪知人生不濟,一世清貧。直到兩年前,聞得景陽公子《滿庭芳》一曲,有如孔子聞韶三月不知肉味,甚為喜歡,引為知音。加之老之將至,亦無所求,但將收集這曲譜成了一種嗜好。後來此曲遭禁,焚書毀器,昭先生每每見到,心痛不已,便把些還算完好的曲譜偷拾回來,私藏家中;若論這一室的書,當世真是千金難求,昭先生拾回倒不是為了生利,況且也賣不出去,只想著萬一有朝一日,王上轉了性子,或風聲已過,世人再想彈唱,也好有個依據。只每每見此情景,想到每本書後都是一個血淚辛酸的故事,便老淚縱橫。想這書的主人,許是官、許是民;許是書院先生,許是歌舞伶人;許是大家閨秀,許是落地書生……每每念及於此,免不了要唏噓嘆悼一番。

兩個丫頭可理解不了這許多,但覺此地氣氛沉重,便都噤聲,默默爬將上去。

昭雪再無心用飯,吩咐小梅收拾下去,自己坐在床沿上看書。好容易定神看了進去,小梅突然進來道:「小姐,門口有人找你。」(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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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