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漫談

文姬歸漢淒又美(2)

《畫麗珠萃秀》冊之「蔡文姬」,清赫達資繪,梁詩正題。(公有領域)

蔡文姬,關於她的容貌,文獻上幾乎沒有提到,不過人的青春短暫,歲月總會在面容上留下痕跡,女人尤其如此,所以縱然擁有羞花閉月之容,沉魚落雁之貌,也難以抵擋歲月的銷蝕,但是一個人,尤其是女人的資質跟素養,卻是經過歲月的累積,就像釀酒一樣,越陳越香。

蔡文姬,世代書香,她應該是天生黠慧、資質過人,而蔡邕文史、音律、數術、工藝各方面都有極大的成就,蔡文姬在這種環境薰陶之下,耳濡目染所及,在文學音律上,也應該有相當的造詣,所以即使她不是天生麗質、光豔過人,憑她先天的資質、後天的素養,她的容貌必然是清新脫俗,談吐高雅,這應該是可以肯定的。

但是她的黠慧、她的學術素養,到了胡族異域都派不上用場,她的內涵竟無人賞識(據既有文獻,匈奴並未製作文字),她內心的孤寂可想而知。

不過她既善於音律,這倒合了草原胡族的喜好,基本上北方草原胡族,無論匈奴、鮮卑、柔然、突厥、高車、回紇……幾乎都是但凡能講話的,就會唱歌;能走路的就會跳舞,蔡文姬家學淵源善於操琴,想來她在胡中,既缺談古論今、品詩吟賦的對象,理應寄情於歌舞了。

她嫁給素昧生平的右賢王,在語言上或許勉強還能溝通(內遷南匈奴,有相當程度的漢化),但談話的內容,必然乏善可陳,照道理說談不上鶼鰈情深,但是朝夕相處,肌膚相親,日久情生,她跟南匈奴右賢王有一定的感情,也應該是情理中事。何況古代婚姻並不是以愛情為基礎,而愛情是在婚姻之後,才開始培養,我們不宜站在現代的眼光、男人的立場,判定蔡文姬嫁南匈奴右賢王必然是一樁不幸的婚姻;再加上她在胡中曾經生了兩個兒子,人類天生的母性,她不會不疼惜她的兩個兒子。

然而當曹操以重金贖她回到漢地時,民族大義跟夫妻之情、母子之愛,有了衝突,要知道即使在今天,民族意識還是常常淹沒一群人的理性,何況在一、兩千年前?當時蔡文姬內心的掙扎,應該是相當痛苦,假設當時右賢王能夠捨重金而強力挽留蔡文姬,她或許會留在南匈奴,果而如此,那麼《文姬歸漢》這齣戲就演不成了,而《胡笳十八拍》千古名作也必然不會出現。

人世間的事就是如此詭譎,完美的愛情,圓滿的生活,往往不會在歲月中留下痕跡,在歷史上刻上註記,只有淒苦、缺陷,才會為後人留下美好的篇章。

蔡文姬在民族大義的「感召」下,「拋夫」棄子(應該是丈夫視重金甚於妻子)回到漢地,心中的悲憤難以筆墨形容,但是蔡文姬畢竟才華橫溢,寫下一首《悲憤詩》,值得一讀、再讀,現在將全詩引錄如下:

「漢季失權柄,董卓亂天常。志欲圖篡弒,先害諸賢良。

逼迫遷舊邦,擁王以自強。海內興義師,欲共討不祥。

卓眾來東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來兵皆胡羌。

獵野圍城邑,所向悉破亡。斬截無孑遺,屍骸相撐拒。

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長驅入關西,迴路險且阻。

還顧邈冥冥,肝脾為爛腐。所略有萬計,不得令屯聚。

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語。失意幾微間,輒言斃降虜。

要當以亭刃,我曹不活汝。豈敢惜性命,不堪其詈罵。

或便加棰杖,毒痛參并下。且則號泣行,夜則悲吟坐。

欲死不能得,欲生無一可。彼蒼者何辜,乃遭此戹禍。

邊荒與華異,人俗少義理。處所多霜雪,胡風春夏起。

翩翩吹我衣,肅肅入我耳。感時念父母,哀歎無終已。

有客從外來,聞之常歡喜。迎問其消息,輒復非鄉里。

邂逅徼時願,骨肉來迎己。己得自解免,當復棄兒子。

天屬綴人心,念別無會期。存亡永乖隔,不忍與之辭。

兒前抱我頸,問母欲何之。人言母當去,豈復有還時!

阿母常仁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顧思?

見此崩五內,恍惚生狂癡。號呼手撫摩,當發復回疑。

兼有同時輩,相送告別離。慕我獨得歸,哀叫聲摧裂。

馬為立踟躕,車為不轉轍。觀者皆歔欷,行路亦嗚咽。

去去割情戀,遄征日遐邁。悠悠三千里,何時復交會?

念我出腹子,胸臆為摧敗。既至家人盡,又復無中外。

城郭為山林,庭宇生荊艾。白骨不知誰,縱橫莫覆蓋。

出門無人聲,豺狼號且吠。煢煢對孤景,但咤靡肝肺。

登高遠眺望,魂神忽飛逝。奄若壽命盡,旁人相寬大。

為復強視息,雖生何聊賴。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勗勵。

流離成鄙賤,常恐復捐廢。人生幾何時,懷憂終年歲。」

(第四十句中之戹字,音疴。意為困苦、災難。今多作厄。)

這首詩一共一百零八句,五百四十個字,在形式上屬於古體詩,所以並不講究押韻,就兩漢文士中,似乎還沒有人寫過這麼長的詩(焦仲卿的《孔雀東南飛》雖然長達一千七百八十五字,但在時代略晚於蔡文姬的《悲憤詩》),也沒有人表現過這麼深刻的筆力。

全詩首段敘述董卓擅權,裹脅漢帝西遷,並擄掠漢都洛陽,可以跟前面所引曹操的《薤露行》對照來讀,似乎當年董卓肆虐洛陽的場景重現於字裡行間;然後描述被匈奴掠奪北上的悲慘情景,接著敘述在匈奴生活華夷異俗,難以調適,偶爾有漢人北來,熱烈歡迎,希望能探聽些家鄉的訊息,可是這遠來的漢客,卻不是自己的同鄉;之後寫出自己被贖可以重回漢地,可是怎捨得丟下自己親生的兒子呢?在親情跟回歸兩難之間,如何抉擇,孩子尚未成年,怎捨得放下不管,幾度欲行又止,內心的掙扎,令人痛徹五內,當年同被擄掠而來的同伴,眼見我得以重回漢地,既羨慕又捨不得分離,彼此都痛哭哀號。

這一段寫得真是筆力萬鈞,感人心肺,一場生離死別的哀傷,正應了後來江淹在《別賦》中所說的「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最後則說回來後,竟然無一親人,故鄉城郭破壞得猶如荒山野嶺,舊宅成了廢墟,白骨遍地,一片淒涼情景,真是令人黯然神傷,最後才說另行嫁人,但對於未來茫然不已。

這篇《悲憤詩》寫出了蔡文姬十幾年來的心路歷程,可以說是入木三分、扣人心弦,但是也有人認為這首詩可能不是蔡文姬所作,也不會是建安時期文士代筆,而認為這首詩的作者應在民間。因為蔡文姬的遭遇,很自然的會引起社會大眾的同情,演化為民間歌謠,口頭流傳,再經由文人修補,流傳越廣,修補越多,於是形成這篇大作。持這種看法的,例如大陸學者范文瀾在他所著《中國通史》第二冊中就提出這種看法。

其實我們似乎不必過分地去推敲這一部分,只要看這首詩美不美,要知道文學唯美是求,唯有蔡文姬遭遇到這種經歷,才能有這麼感人的情緒,透過文字表達出來,後世文人未曾身歷其境,很難有感同身受的情緒表達。

本文寧可相信《悲憤詩》是蔡文姬所作,但是當時並未有印刷的版本,只靠抄寫流傳,在傳抄之間,文人雅士憑己意加以修正補充,這倒是很有可能的。如果因為後人的補正,使其中一、兩句跟史實不符,進而據此否定全詩的原作者,這對蔡文姬而言,是很不公平的。

宋 佚名《文姬圖》,美國波士頓美術館藏。(公有領域)

關於蔡文姬在南匈奴十二年的生活情形,歷來文獻似乎都沒提到,就北方草原游牧民族而言,游牧生活並不單調。根據《史記》和《漢書》的《匈奴傳》所載,很小的小孩,雖然不像漢人要啟蒙讀書,草原的小孩可沒閒著,要練習騎羊;稍大些,就要練習騎馬,然後學射箭、摔角;再接下來就是照顧牛、羊、馬、駱駝以及狩獵,要隨著水草遷徙,還要跟其他游牧部落戰鬥,或者要學習如何宰殺牛羊、製作皮革,暇時還要會唱歌跳舞;既沒有科舉的壓力,也沒有就業的問題,生活本身就是職業,所以一點也不單調。但是漢人、尤其是漢家女子到了草原地區,肩不能挑、手不能彎弓,更談不上騎馬戰鬥了,縱然滿腹經綸,放到草原地區,可是一點用處都沒有,因此可以想見蔡文姬被擄到南匈奴後,在生活上除了寂寞,還是寂寞。所幸她精於音律,而草原民族也很喜歡唱歌,以蔡文姬的黠慧,應該很快學會草原歌曲的旋律,清唱雖也不錯,如果有樂器伴奏豈不更好。可是草原民族過的游牧生活,所以較大型的樂器,幾乎都不合用,只有小型且可以隨身攜帶的樂器,才適合北方草原胡族,像笛子、鼓、笳……等,笛子相傳最盛行於羌族,所以有羌笛之稱,唐人王之渙的《涼州詞》一詩就這麼說: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這首詩明說塞外(塞,指長城)春短,似有若無。而鼓又以羯族最善於擊擂,所以又叫羯鼓,按羯族原是服屬於匈奴的一個部落,善於戰鬥,而擊鼓有齊一軍士的作用,所以鼓是具有戰鬥的作用,女子少有玩鼓的。

至於笳,最早是把蘆葦的葉子捲起來,就可以吹出一種既高亢又淒涼的聲音,後來把捲好的蘆葦葉裝在類似笛子的上端,這樣吹奏,是北方草原民族最簡單、也最常見的樂器,幾乎人人都會,也人人都有,蔡文姬在胡中十二年,肯定她也會。當她回到漢地後,除了寫下感嘆身世跟遭遇的《悲憤詩》之外,她還寫下一篇《胡笳十八拍》的「套裝」長詩,後代只要談起胡笳,自然就會想到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但是真正細讀過整個十八拍的人,似乎又不很多。宋代郭茂倩編了部《樂府詩集》,就收錄了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雖然有些篇幅,還是值得將全文引錄如下:

第一拍

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漢祚衰。天不仁兮降亂離,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干戈日尋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

煙塵蔽野兮胡虜盛,志意乖兮節義虧。對殊俗兮非我宜,遭惡辱兮當告誰。笳一會兮琴一拍,心潰死兮無人知。

第二拍

戎羯逼我兮為室家,將我行兮向天涯。雲山萬重兮歸路遐,疾風千里兮揚塵沙。人多暴猛兮如蟲蛇,控弦被甲兮為驕奢。兩拍張懸兮弦欲絕,志摧心折兮自悲嗟。



第三拍

越漢國兮入胡城,亡家失身兮不如無生。氈裘為裳兮骨肉震驚,羯羶為味兮枉遏我情。鞞(音卑,同鼙,為鼓之一種。音并時,其意則為刀劍套)鼓喧兮從夜達明,風浩浩兮暗塞昏營。傷今感昔兮三拍成,銜悲畜恨兮何時平!(待續)

作者部落格:https://www.professorliu.club/2020/05/return.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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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