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紀實文學

嚴正學:《路 漫 漫》 (之八)

在窒息了三十個春秋的中國,星星的作品,震撼靈魂!特別是汪克平的許多木雕,其中《沈默》表現的正是中國人做人的現狀,給我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2004年3月,我在美國參加紐約《汪克平藝術作品展覽》的開幕酒會。在曼哈頓「SOHO」,欲匆匆從紐約離美回國的我和急匆匆從巴黎趕到紐約的汪克平,是歷經四分之一個世紀後的第二次握手!世事和人生恍如隔世,像是在陰陽界上,感概萬千。

我是1980年代通過我神交四十多年的友人李永存介紹認識了星星畫家,並欲參加星星的再次展覽,作品《悖》亦已郵寄永存,可惜後來展事未成。

現為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史論系教授的李永存是我學生時代的朋友,我們同時在六十年代求學於中央美院附中和浙江美院附中。1962年,難遣心中迷茫的他發信來浙美附中征友,同感迷茫的我回信後,從此,我們就成了探索人生和藝術的摯友。永存是《星星畫展》的創辦者之一,筆名為「薄雲」,薄雲還特地引薦我和女兒穎鴻(我和女兒同來北京住永存家,穎鴻十三歲)去了黃銳的家,黃銳的畫室設在院子中一間建搭的小棚屋中,門很矮,我只能屈首而進……

後黃銳東渡扶搡。二十五年後,黃銳從日本回北京,參加設在望京「798在窒息了三十個春秋的中國,星星的作品,震撼靈魂!特別是汪克平的許多木雕,其中《沈默》表現的正是中國人做人的現狀,給我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2004年3月,我在美國參加紐約《汪克平藝術作品展覽》的開幕酒會。在曼哈頓「SOHO」,欲匆匆從紐約離美回國的我和急匆匆從巴黎趕到紐約的汪克平,是歷經四分之一個世紀後的第二次握手!世事和人生恍如隔世,像是在陰陽界上,感概萬千。的《現代藝術展》,黃銳的作品是《共產黨宣言》,共產黨宣言被黃銳放大後面目清晰。「共產黨宣言」讓整整一個世紀的人膜拜,曾成為全人類顛撲不滅的「真理」。100多年來,多少青年浴血奮鬥,為其拋頭顱灑盡熱血,終於建立起一個個「社會主義」的國家。

曆經四分之三個世紀的共產專制、獨裁和血醒統治。1989年「6.4」血案後,共產神活不攻自破,成了被詛咒的邪教,一夜之間,蘇東波社會主義王朝像多米諾骨牌倒塌,給共產黨宣言劃上了分號。如今黃銳在共產統治的心臟—–北京,展出至今仍顛撲不破《共產黨宣言》。但我更願欣賞徐冰的《天書》,它在讓人費解的同時,讓人悟出道不破、點不明的邪惡。

1982年暑,女兒嚴穎鴻成為恢復高考後浙美附中錄取第一屆新生,父女兩代人竟成了僅相隔一屆(二十年)的學友。

世事變遷確讓人難以捉摸!此時,第五個現代化已被鎮壓,民刊遭全面取締!隨魏京生、劉青入獄之後,一大批志士仁人遭打壓和抓捕,被關進了監獄。民主的小陽春遭蹂躪……抬著、舉著「小平您好!」的縱隊,登時土崩瓦解,鄧小平從聖人的頂峰跌落,不論是「白貓、黑貓」,還是「矮子摸著石子」,鄧成了政治改革的侏儒!政治改革從此一蹶不振,鄧小平埋下了中國經濟增長與貪污腐敗「齊頭並進」的禍根,至江澤民的「與時俱進」,後話是罄竹難書……

知識份子的犬儒心態,讓我解剖一隻「爬蟲」以一斑而見全豹。

當時的海門區自稱為特區,叫椒江市。椒江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成立後,我被推選為美術協會副會長。那一年正遇到總書記胡耀邦要去他當年號召建立青年墾荒隊的大陣島視察。台州,古蠻夷之地,歷史上傳說南宋小康王避禍逃難曾經海門;胡耀邦視察,就成了千年以來第二位「真龍天子」榮登臺州。

椒江市政府由副市長曹雪招、陳曉玉帶隊,立即率領文協、美協人員前遣去佈置准奮迎駕。值此之時,布展急需人手,於是就推薦一位叫繆岳賢的美工來大陳島佈置展事。家住贊楊村的繆嶽賢,其祖父、父親是開明地主;土改時,即一夜之間全被槍殺。繆因此被共產黨打入另冊,劃成為「世仇分子」。就差沒給戴上高帽子游鬥的繆,是全心身體驗了中共專制、獨裁和暴戾,身心交瘁、艱難困苦的生存經歷卻讓他習慣于奴顏卑倔、逢迎官權。在大陳島的數個月裏,繆終於找到了投靠的主子,從借用、留用、轉正到正式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後進了黨報,並做了喉舌,擠成了名符其實的既得利益者。「人在江湖,身不由已」,但繆君從被壓迫者嬗變成壓迫者的過程中,在他晉身為中共的文化官員時,「屁股決定腦袋!」,繆成了市委宣傳部的「探頭」,搜索彙報作者思想和創作動態,從取消美協《龍年展覽》到上綱上線口誅筆伐現代派,繆君充當中共的文化打手。有朝一日,解密共產黨當政時期的檔案,查閱專政機關的「特情動態」。會讓人目瞪口呆地發現:這麼多如繆君的「人」是提供有關自己周圍同事和朋友的詳細情報,實際上在出賣自己良心和靈魂,成了中共的密探。

梁啟超先生解剖過兩種奴隸:身奴與心奴。他說:「身奴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心奴,甘心做神壇的祭品。財產被劫掠時,他說還有自由;自由被剝奪時,他說還有生命;生命被扼殺時,他還謝主龍恩。即使眼前一無是處,他都能找到讚美的一萬個理由。他還認為麻木是幸福之本,媚骨是升遷之道,崇高是痛苦之源,正直是怪異之舉。他們把道穿嚴酷現實的警世之言當作瘋語,把讚頌黑暗世界的阿諛之語當作高論。」

夾緊尾巴、禁若寒蟬地做了25年右派的曲嘯,一旦解放,不是用法律討回公道,而是到處稱頌:「母親錯打了孩子,孩子怎麼能怨恨母親?」終於受賞而富貴,飛黃騰達了。

薩依德說過,知識份子就是對權力說出真話的人。在「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和犬儒心態氾濫的中國,依然故我,我仍是時代的叛逆。

1983年7月19日,鄧小平在北戴河發龍威。「從重、從快、從嚴」的嚴打,殺氣騰騰而來,鮮血淋淋而去。「亂世用重典」成為週期性的運動,中共在實體法上主要表現為大批量增設罪名、大幅度加重刑罰和大規模增加死刑:從1983年開始「嚴打」到1997年刑法修訂,全國人大常委會共通過了24個《決定》和《補充規定》,增設罪名數十種,死刑罪名從28個增至74個。共產黨大開殺介!

‘??br>「嚴打」如火如萘,共產黨草菅人命。

夏雨瀟瀟、雷電隆隆,睡夢中我被一陣嘭!嘭!的敲門聲驚醒。「嚴打!夜半抓人……」我對驚坐而起的春柳脫口而說,一陣緊接一陣嘭!嘭!嘭!如五雷轟頂。

惶惶然下樓去開門,阿德娘跌進門檻,我趕緊扶她起身就座,但她身體下垂竟跪倒在地,匍匐著對著門外黑色天穹叩著一個又一個的響頭。嗖嗖陰風中,一個劈雷著地,閃雷中,我們才看清阿德娘的前額是血肉麻糊,這是她連日來叩求佛祖神靈,在地上砸出來的。她燒千柱香,討萬家米叩拜青天、祈求上蒼保佑她兒子張方德兔遭槍決的惡運。

「共產黨要把我兒子槍斃!我阿德沒有罪呀!」「我知道你兒子沒罪,天漆黑,沒有青天,你拜也沒用!」阿德娘用沙啞的喉音哭訴著,而我只能如此地勸慰而已。「嚴老師呀,我阿德怎麼說槍斃就槍斃呀!印刷廠裏‘佈告’都排好了,蒼天、佛祖呀,你救我兒子一命,我阿德兒沒有罪呀……」 「……」

「阿德呀,8月18娘要送你上路去,呀!你娘是心碎身也死呀……」春柳給她倒了杯熱水拉著她說:「阿德娘,大家都知道阿德沒有死罪……」阿德娘從胸口掏出皺巴巴的《判決書》和《上訴狀》又聲聲哭泣著:「我送遍了公安、檢察、法院……我找遍了人大、政協、信訪辦……找到政法委……他們把我和老嵌(阿德哥)都抓了,關進監獄……阿德要槍斃了,他們才放我出來收屍……我只有死路一條……陪我冤枉兒……到閻王殿……告狀去申冕……我死不冥目呀!」對著一個母親的淒泣,只能陪著默默掉淚,我們無可奈何也!

阿德娘和她兒子張方德都是我們絲毯廠的工友,……阿德與我同在一個工作室,只因為他和陳方雲等一起打了群架,撞在這殺人有指標的節骨眼上,抓了,關了,立即公判,誰能相信他們竟立即被判成了死罪!眼下,阿德娘聽說我要去杭州出差送絲毯的畫稿,才夜半敲門,求我為她送狀申冕。在這以任何形式為犯罪辯護都會有可能構成犯罪的非常時期,再加上幾十年政治運動的經驗,理智告訴我不應捲入這場充滿殺機的是非糾葛之中。

這一夜,我們沒有再合眼,我們無法拒絕懷著最後一絲希望的母親的請求。

第二天,我找到時為椒江法院刑庭庭長的陳忠亮,陳原是支邊新疆的知青,和我有一面之交。陳對我說:「張方德定了死刑,上訴是沒有用的。椒江是‘嚴打’的試點,省高院王一平親自蹲點辦案,包括黃明亮的案,王院長說:‘什麼杈船、杈船(椒江方言,意指玩女人)都給我斃了!’一下子,黃明亮、王冬友、老罕等五、六人就等著挨子彈了。張方德的案要上訴也只能送台州地區法院,我收下替你轉上去,但絕對沒用。至於送省高院,我得告訴你,這是越級上告,是違法控告,弄不好,還有罪!現在正在‘嚴打’的風口上,你得三思而行。」

第三天是星期六,我到達杭州武林門車站,已是3時左右,女兒嚴穎鴻尊囑已在出站口等待,她陪我趕到六公園邊的「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沒有豫預,我們就邁進了接案室,立即交上《上訴狀》和《判決書》。接狀的法官奇怪地瞪著眼,這個非常時期,有人還敢上告!於是就勵聲追問:「什麼單位來的,和罪犯是什麼關係!」讓我出示證件,並要登記在卷。但法官立即把《上訴狀》和《判決書》丟出來,扔到地上,並吼著:「你這是越級,省高院不受理!」

在我俯身檢回訴狀之時,頓獲靈感,我可以說:「訴狀是在火車站檢的,法院不收,我就張貼招領!」值此下班之時,我決定攔車冒死遞狀,於是,我和穎鴻都站到對面外文書店前等待觀望著。

那時,我判斷坐轎車的肯定是大官(當時的一般機關都沒轎車)沒有錯。憑直覺,我看准一個臉膛方正的人,立即拉起穎鴻的手奔他而去,等門口崗哨發現欲攔阻時,我們已把訴狀交到了這個官人的手中,把編造的謊言對他說了。看來非常時期中,連大官人也不敢貿然接狀,在我要「張貼招領!」的壓力下,這個官員領我進了傳達室,他讓在場的一法官給我做筆錄,我再一次重複謊言,記到最後,他們問我的單位,要我簽名摁手印?壞了,我若掏出工作證,正好印證我說的全是編的,因為我工作單位和判決書上死刑犯張方德是一個單位,趕緊塘塞,我說:「我沒工作」,然後指著穎鴻胸口的校徽說:「我是到浙江美院附中看我女兒來的。」

膽顫心驚地退出省高院傳達室,跑到六公園,我的胸口還突突地蹦跳得利害。怕有跟蹤的,我佯裝縛鞋帶,把頭從胯下向後看望,確認平安無事後,才乘上8路車,趕回南山路。我怕省高院會找到美院來,就和女兒走到班主任顧彩珍家,顧老師和其先生(畫家)葉尚青聽後直搖頭,葉老師歎息著吐出一句話:「共產黨又開殺介了!」自幼參加革命出生入死,後曾為美院黨組成員、泮天壽秘書的葉尚青先生的肺腑之言尤使我感概。

不知是什麼原因,也或許是這份上訴書真起了作用……臨刑前一天,法院刑庭庭長陳忠亮專程去臨海等高院下達執行令,張方德被免於一死,改判無期。十八年後,張方德刑滿釋放,面對當年我們為他修造在奶奄嶺上的墓穴,他怎麼也無法相信,生與死就這一步之差!我至今還記得他當年的好友陳方雲被插上斬牌、五花大綁公判前吞食饅頭的情景……陳方雲罪不當殊,誰能承擔這濫殺無辜的駡名!

世事無常,往往由壞事轉為好事,而又由好事轉為壞事。十年浩劫,崇尚乃至迷信暴力和鎮壓,使統治者殺人無度;習慣了逆來順受的中國人,無任何權利意識。幾十年政治運動的陰影仍籠罩在善良的人們的心頭。對我的這一舉動,人們不理解,於是「嚴正學捕了,他為罪犯請命!犯人跑了,嚴被抓了!」的消息,不脛而走……

鎮反、肅反、大饑饉、文革濫殺……人吃人政治運動,使我亦成了「驚弓之鳥」,終於迫使我走上了另一條極端的道路——-向南方逃亡。誠惶誠恐的我記起了「文革」期間浙江美院王流秋教授,因不堪忍受批鬥之苦乘竹筏順瀾滄江企圖越境外逃的往事。憑著自己一身好水性,我計畫鳧水順江而下漂出國門。

乘汽車,轉火車,幾經輾轉到達昆明。從昆明乘長途班車經思茅,好不容易到達美麗的西雙版納首府景洪。載歌載舞的傣女,美麗的傣寨,還有那動人心弦的潑水節,我都無心欣賞,心裏只有一個念頭:逃亡,逃亡……沿著瀾滄江的原始森林攀援,跨越層巒疊嶂的橫斷山脈,在西南群山中尋找出路。

不知熬過了多少長夜,那不堪忍受的熱帶原始森林蚊叮蟲咬,熬過了難忍的饑渴和灼熱,我終於來到了橄欄壩。在橄欄壩,我跳入了瀾滄江。確信自己能適應瀾滄江湍急的流水後,我徒步經猛養在基洛人的村寨過了一宿,然後朝猛醒走去,從猛醒又漂了一段水路最後到達猛罕,從猛罕往前就是長長的國界河。當年的王教授就是在這裏被逮住送入監獄的。此刻,我前途未蔔!腳下的瀾滄江,吼叫著,翻滾著,帶著上游血紅的泥漿直瀉而去,在這血色的黃昏我要縱入這血的河流讓江水帶著我漂向遠方。正在想時,我被傣族的民兵請入生產隊的隊部,村幹部驗明正身後,我被當作旅遊者釋放。我只得改道從猛罕回到自治州首府景洪,然後再乘手挾拖拉機到達大猛龍鎮,再取小道到達猛米。

幾經輾轉,我終於到達了日思夜想的中緬邊境。用中緬兩國文字鐫刻的56號界碑,終於出現在我的眼前。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路就在腳下,「自由」在望!

此刻我的兩隻腳同時踩著兩個國家的土地。回首北望,除了延綿不斷的山脈,還有生養我的故鄉;而腳下就是「自由」的大道。一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你那不堪回首的人生啊,一切都遙遠了,過去了,模糊了……那瀾滄江的驚濤駭浪;那原始森林的陰森恐怖,一切都已消失。三十多年浪跡天涯的生活,多少次迷夢遊弋在伶仃洋裏被鯊魚追逐;又多少次夢見自己在迷魂穀裏和狼虎搏鬥……一百年前的梵高同樣的窮困潦倒,為生存而瘋狂,終於貧病至死,而沒有人能夠理解這位渴望生活的畫家。也許我只有逃離故土,遠走異國他鄉才能獲得生存的權利。

可另一個聲音卻在反駁說:逃避人生,逃避現實你是懦夫;你追尋的不過是另一世界的物質和享受。卻失去了一個畫家藝術創作的酵母和土壤,而你的藝術也將從此而夭折和消亡……

此刻我真希望有邊防軍的子彈從背後射來,穿透我的胸膛!讓我在這毫無痛苦、毫無恐懼而又充滿對自由的幻想中死去……然而這一切都不曾發生,而我的眼前卻出現了批判電影《苦戀》中的鏡頭。轉過身來,我像影片中的主角,一面狂奔,一面狂呼:「我愛我的祖國!祖國,你愛我嗎!」

我要生存下去!我要用畫畫來證實我的存在!我要用我的畫筆作為我生命的體驗去痛苦、去歡笑,去呐喊……讓我在世俗的偏見下,用我的藝術去表現一代人的迷惘,因為我同樣渴望生活……(待續)(http://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