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古典長篇

小說《呼嘯山莊》(43)

第二十四章(上)

  到了三個禮拜的末尾,我已能夠走出我的屋子,在這所房子裏隨便走動了。我第一次在晚間坐起來的時候,請凱薩琳念書給我聽,因為我的眼睛還不濟事。我們是在書房裏,主人已經睡覺去了:她答應了,我猜想,她可不大願意;我以為我看的這類書不對她的勁,我叫她隨便挑本她讀熟的書。她挑了一本她喜歡的,一口氣念下去,念了一個鐘頭左右;然後就老問我:「艾倫,你不累嗎?現在你躺下來不是更好一些嗎?你要生病啦,這麼晚還不睡,艾倫。」

  「不,不,親愛的,我不累,」我不停地回答著。

  當她明白勸不動我時,又試換一種方法,就是有意顯出她對正在幹的事兒不感興趣,就變成打打哈欠,伸伸懶腰,以及——

  「艾倫,我累了。」

  「那麼別念啦,談談話吧,」我回答。

  那更糟:她又是焦躁又是歎氣,總看她的表,一直到八點鐘,終於回她的屋子去了,她那抱怨的、怏怏不樂的模樣,還不停地揉著眼睛,完全是瞌睡極了的樣子。第二天晚上她仿佛更不耐煩;第三天為了避免陪我,她抱怨著頭痛,就離開我了。我想她的行為很特別;我獨自待了很久,決定去看看她是不是好點了,想叫她來躺在沙發上,省得呆在黑洞洞的樓上。樓上哪有凱薩琳的影兒,樓下也沒有。僕人們都肯定說他們沒看見她。我在愛德格先生的門前聽聽:那裏面靜靜的。我回到她的屋裏,吹熄了蠟燭,坐在窗前。

  月亮照得很亮;一層雪灑在地上,我想她可能是去花園散步,清醒一下頭腦去了。我的確發覺了一個人影順著花園裏面的籬笆躡手躡腳地前進,但那不是我的小女主人。當那人影走進亮處時,我認出那是一個馬夫。他站了相當久,穿過園林望著那條馬路;然後敏捷地邁步走去,好像他偵察到了什麼似的,立刻又出現了,牽著小姐的馬;她就在那兒,才下馬,在馬旁邊走著。這人鬼鬼祟祟地牽著馬穿過草地向馬廄走去。凱蒂從客廳的窗戶那兒進來了,一點聲音也沒有就溜到我正等著她的地方。她也輕輕地關上門,脫下她那雙沾了雪的鞋子,解開她的帽子,並不曉得我在瞅著她,正要脫下她的斗篷,我忽然站起來,出現了。這個意外的事使她愣了一下:她發出一聲不清晰的叫聲,便站在那裏不動了。

  「我親愛的凱薩琳小姐,」我開始說,她最近的溫柔給了我太鮮明的印象,使我不忍破口罵她,「這個時候你騎馬到哪兒去啦?你為什麼要扯謊騙我呢?你去哪兒啦?說呀!」

  「到花園那頭去了,」她結結巴巴地說,「我沒扯謊。」

  「沒去別處嗎?」我追問。

  「沒有,」她喃喃地回答。

  「啊,凱薩琳!」我難過地叫道。「你知道你作錯了,不然你不會硬跟我說瞎話。這使我很難過。我寧可病三個月,也不願聽你編一套故意捏造的瞎話。」

  她向前一撲,忽然大哭,摟著我的脖子。

  「啊,艾倫,我多怕你生氣呀,」她說。「答應我不生氣,你就可以知道實在情況了:我也不願意瞞著你呢。」

  我們坐在窗臺上;我向她擔保無論她的秘密是什麼,我也不會罵她,當然,我也猜到了;所以她就開始說——

  「我是去呼嘯山莊了,艾倫,自從你病倒了以後,我沒有一天不去的;只有在你能出房門以前有三次沒去,以後有兩次沒去。我給麥寇爾一些書和畫,叫他每天晚上把敏妮準備好,等用過後把它牽回馬廄裏:記住,你也千萬別罵他。我是六點半到山莊,通常待到八點半,然後再騎馬跑回家。我去並不是為了讓自己快樂,我常常感到心煩。有時候我也快樂,也許一個星期有一次吧。起初,我預料要說服你答應我對林惇守信用,那一定很費事;因為在我們離開他的時候,我約好了第二天再去看他的;可是第二天你卻在樓上躺下了,我就避開了那場麻煩。等到麥寇爾下午把花園門上的鎖重新扣上,我拿到了鑰匙,就告訴他我的表弟是如何盼望著我去看他,因為他病了,不能到田莊來;還有爸爸又如何反對我去:然後我就跟他商議關於小馬的事。他很喜歡看書,他又想到不久就要離開這裏去結婚了,因此他就提議,如果我肯從書房裏拿出書來借給他,他就聽我的吩咐:但是我情願把我自己的書送給他,這使他更滿意了。

  「我第二次去時,林惇看來精神挺好;齊拉(那是他們的管家)給我們預備出一間乾淨的屋子,一爐好火,而且告訴我們,我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因為約瑟夫參加一個祈禱會去了,哈裏頓帶著他的狗出去了——我後來聽說是到我們林中偷雉雞的。她給我拿來一點溫熱的酒和薑餅,而且表現得非常和氣;林惇坐在安樂椅上,我坐在壁爐邊的小搖椅上,我們談笑得這麼快樂,發現有這麼多話要說:我們計畫夏天要到哪兒去,要作什麼。這裏我就不必多重複了,因為你會說這是愚蠢的。

  「可是有一次,我們幾乎吵起來。他說消磨一個炎熱的七月天最令人愉快的辦法是從早到晚躺在曠野中間一片草地上,蜜蜂在花叢裏夢幻似地嗡嗡叫,頭頂上百靈鳥高高地歌唱著,還有那蔚藍的天空和明亮的太陽,太陽沒有雲彩遮擋,一個勁兒的照耀著。那就是他所謂的天堂之樂的最完美的想法。而我想坐在一棵簌簌作響的綠樹上搖盪,西風吹動,晴朗的白雲在頭頂上一掠而過;不止有百靈鳥,還有畫眉雀、山鳥、紅雀和杜鵑在各處婉轉啼鳴,遙望曠野裂成許多冷幽幽的峽溪;但近處有茂盛的、長長的青草迎著微風形成波浪的起伏;還有森林和潺潺的流水,而整個世界都已蘇醒過來,沉浸在瘋狂的歡樂之中。他要一切都處在一種恬靜的心醉神迷之中裏;而我要一切在燦爛的歡欣中閃耀飛舞。我說他的天堂是半死不活的;他說我的天堂是發酒瘋;我說我在他的天堂裏一定要睡著的;他說他在我的天堂裏就要喘不過氣來,於是他開始變得非常暴躁。最後我們同意一等到適宜的天氣就都試一下;然後我們互相親吻,又成了朋友。

  「坐定了有一個鐘頭之後,我望著那間有著光滑的不鋪地毯的地板的大屋子,我想要是我們把桌子挪開,那多好玩;我要林惇叫齊拉進來幫我們,我們可以玩捉迷藏,要她捉我們。你知道你常這樣玩的,艾倫。他不肯,說沒意思,可是他答應和我玩球。我們在一個碗櫥裏找到了兩個球,那裏面有一大堆舊玩具,陀螺、圈、打球板、羽毛球。有一個球寫著C.有一個是H.我想要那個C.因為那是代表凱薩琳,H.可能是代表他的姓希刺克厲夫(1);可是H.球裏的糠都漏出來了,林惇不喜歡那個。我老是贏了他,他不高興了,又咳起來,回到他的椅子上去了。不過,那天晚上,他很容易地恢復了他的好脾氣:他聽了兩三隻好聽的歌——你的歌,艾倫——聽得出神了;當我不得不走開時,他求我第二天晚上再去,我就答應了。敏妮和我飛奔回家,輕快得像陣風一樣;我夢見呼嘯山莊和我的可愛的寶貝表弟,這些夢一直做到清晨。

  ——–

  (1)凱薩琳,原文是Catherine,所以可以用C來代表。希刺克厲夫,原文是Heathcliff,可用H來代表。

  「早晨我很難過;是因為你還在生病,也因為我願意我父親知道,而且贊成我的出遊;但是喝完茶後,正是美麗的月夜;我騎馬往前走的時候,我的陰鬱心境就消除了,心想:我又將過一個快樂的晚上了;更使我愉快的是那漂亮的林惇也將如此。我飛快地騎馬到他們的花園,正要轉到後面去,恩蕭那個傢伙看見我了,拉著我的韁繩,叫我走前門。他拍著敏妮的脖子,說它是頭好牲口,看樣子好像他想要我跟他說話似的。我只跟他說不要碰我的馬,不然它可會踢他。他用土裏土氣口音說:‘就是踢了也不會受多大傷。’還看看它的腿,微微一笑。我倒想讓他試試了;但是他走開去開門了,當他拔起門閂時,抬頭望那門上刻著的字,帶著一種又窘又得意的傻相說——‘凱薩琳小姐,現在我能念啦。’

  「‘妙呀,’我嚷道。‘讓我們聽聽你念吧——你是變能幹啦!’

  「他念著這名字,逐字拖長聲音——‘哈裏頓•恩蕭。’

  「‘還有數目字呢?’我鼓勵地大聲喊著,看出他頓住了。

  「‘我還念不起來,’他回答。

  「‘啊,你這呆瓜!’我說,看他念不成就開心地笑起來。

  「那個傻子瞪著眼發愣,嘴上掛著癡笑,眉頭蹙起,好像不知道他該不該跟我一塊笑似的,也不知我的笑是表示親熱,還是輕視——實際上也正是輕視。我解除了他的疑惑,因為我突然恢復了我的尊嚴,要他走開,我是來看林惇的,不是來看他的。他臉紅了——我借著月光看出來的——他的手從門上垂下來,躲躲閃閃地溜掉了,一種虛榮心被羞辱了的模樣。他想像他自己跟林惇一樣地有才能哩,我猜想,因為他能念他自己的名字了;可是他大為狼狽,因為我並不這樣想。」(待續)(http://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