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濟民：臘月風情畫

在東北冰雪連天的松遼大平原上，臘月是一個風情醉人的月份。人們都帶著無比的興奮，為一年的生活製造出一個高潮，就在這最寒冷的月份裏，處處表現出火熱的生活情趣。

每一個大小城鎮都擁塞著農人的大馬車，市場上籠罩著嘈雜的聲浪，百貨店裏在氾濫著人潮，家家戶戶都在為新年而張羅，行行業業都在為新年而準備。關東的臘月是一個忙碌而快樂的季節，到處都充滿著歡欣的笑意。

每一個城鎮，，從天一黎明開始，就掀起一片因車馬而起的噪音。在冰凍的道路上響著馬蹄的雜沓聲，在寒冷的晨風裏響著清脆的皮鞭聲，沉重的車輪壓在冰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碎裂聲。這是這忙碌的臘月緊張而快樂的交響。

有些農人為了趕赴清晨的糧市，整夜都行走在冰雪中。在整個的臘月裏，農人都要把一年所收穫的糧食運到市場上去，披星戴月的不知要忍受多少趟冰雪中的苦難旅行，才能完成這個繁重的工作。

昔年，在鐵路還未修建的時侯，農人都要把糧食運到南部濱海的營口去出售。在這酷寒的氣候裏，居住在松花江以北的人們，甚至要在冰雪中往返跋涉二、三千里，因此造成無數驚險的故事。如今，那個不方便的年代總算是過去了!

當旭日為大地的冰雪塗上一層淡淡的微紅時，每一個城鎮上空都籠罩著一層灰沉沉的煙霧。進城來趕集的大車，人馬滿身都掛著白花花的霜雪。在凜列的曉寒裏，人們滿身戴著厚厚的綿皮衣服；和嚴密的圍遮著，這一個勁的叫著冷，甚至連睫毛都掛上了霜。就在這樣的早晨，農人的糧食在城市裏擁塞住街道，擠滿了各糧棧；在耽擱不前的車陣間，人們在不斷的跳動著，藉以禦寒。

人馬在冷凍的空氣裏呼吸，就彷彿都從嘴裏噴著白煙。負責趕車的人們都拿著小鐵錘，不斷的敲打掉那些凍結在馬蹄上堅硬的雪疙瘩，很多馬兒就因為這些雪z疙瘩作祟，而在冰凍的路面上滑倒跌傷。

等糧市這緊張的場面一過，那又是另一番情調了。人們把馬車都安置在大車店 裏，然後坐在暖烘烘的小飯館裏，暖酒熱茶的盡情享受一陣子，莊稼漢子進城的第一件樂事，就是下小館子嚐新。受過嚴寒考驗的人們，才真正瞭解一絲溫暖的可貴，看他們坐在熱氣騰騰的食桌前那副快活舒適的樣子，彷彿在這些寒冷的冬日裏，只有他們才是最快樂的。

「嗨!酸菜，粉條，白片肉，粳米乾飯，熱炕頭……打尖，住店，可要趁早呀!」

大車店前那些招攬生意的伙計們在不住的喊著；在清晨的寒風裏，幾乎每一個字眼兒都充滿了溫暖的誘惑。

每一個大車店裏都擁擠著上千的馬匹和車輛，大車一輛接著一輛的排得緊緊的；馬兒圍繞在四周，一排又一排的擠在無數木槽前在嚼食著草料；那裏的場地，在冬天竟變得如此的可貴。管店的伙計們陪著笑臉，裏裏外外張羅著，看管每一輛車上的配件，照顧馬匹的水草。那些受過長時間凍餓奔波的馬兒嚼食草料的聲浪，幾乎使人連講話都無法聽見。

冬日的大車店，場面是奇異而壯觀的；如果能把它選做電影鏡頭，那可真是再理想也沒有了。

人們在這些和暖如春的小館子裏酒足飯飽以後，下一個節目就是逛街和採辦年貨。市場和商店正在等待這些慷慨誠實的莊稼漢，去掀起一天生意的熱鬧。關東的臘月，是一年中惟一的商業旺季，各行各業都要在這個月份裏取得全年大部份的利潤。

造成這個繁榮月份的主角，就是農人們，他們購買的傾向，在影響著整個市場的經濟動態。在這一段時期裏，每一個百貨店都對那些農人顧客施展出最大的巴結手腕，因為他們都是大買主。別看他們都穿得非常樸素，但一買起東西來可是驚人的。

他們的年貨採購是包羅萬象的，從婦女的針線、化妝品直到家庭一般的用具，穿的戴的，甚至連火柴、香料、鹽、糖、礬、鹹……無所不包。總之這一年中所需用的物品，幾乎都要在採購年貨時備辦齊全，這是關東家家戶戶的習俗。

在市場上和商店裏，更充滿了濃重的新年意味，五光十色的年貨裏，在誘惑著每一顆心靈。採辦年貨是人們一年生活中的一大樂事。滿地都是沉重的烏拉腳步聲，推不開擠不動的人潮，淹沒了整個的街巷。叫賣聲和爭價聲、再配上賣藝人的鑼鼓，鼎沸一般的噪音籠罩著整個市場。

那些遠道前來的莊稼漢，都抱著滿懷的東西，歡欣的從攤販間來來去去。獵人們用鎗挑著他們的獵物，在人群中擠來擠去。漁人從雪橇上卸下一堆鵝卵石似的「嘩啦，嘩啦」響著。那成車拉過市場的凍豆腐，就彷彿是一些方方正正的大木板。賣年畫的棚子裏生著炭火盆，擠滿了人，哪家過年不買幾張晝貼一貼。「富貴有餘」「年年如意」「吉兆豐年」……每一個主題任人挑選，為了準備過年，誰還不想取個吉利。那些當街揮筆賣對聯的老先生們，是市場上的聖人，不斷受著人們的請教……。每一個城鎮的市場，只有臘月才有如此熱鬧的情景。

在一些大商店裏，那些勤儉的莊稼漢都成了上賓，又是煙又是茶的被侍奉著。還有人拿著貨品單規規矩矩站在一旁，一件件的提示著，深恐這些不熟悉的買主們把要買的東西忘記了。只要顧客交待一聲，隨著就有人把貨品一樣樣的包紮好。在滿屋嗜雜的算盤聲中，人們在笑著、計算著。店員一邊包紮著東西，一邊在與顧客閒話家常，最後還不會忘記送給顧客一些小禮物。關東的臘月，到處都充滿了濃厚的人情溫暖。

每一個商店的伙計們整日都在忙碌著，甚至還一直工作到深夜；整理貨物，結算帳目，到午夜吃過那一頓夜餐之後，才算真正是休息的時間。清晨很早又得起身洒掃，準備迎接另一個繁忙的冬日。許多點心店和禮品店，日夜不停的工作著，有時還是供不應求。昔時，在那些經濟景氣的年月裏，人們花起錢來確實是慷慨大方的。

在臘月的松遼大平原上，晶藍的天空晴得一塵不染，明潔的陽光照著大地銀玉一般的冰雪。人們見了面第一句話就問「年貨都辦置好了嗎?」一過「臘八」，家家戶戶就得開始張羅年下的事情了。尤其是婦女們，幾乎時時刻刻都在為過年計畫著，互相商量著，屋裏屋外忙得團團轉。

當年貨一運到家的時候，解開大捆小捆的貨物，大包小包的擺滿了一屋子，這時是全家老少最感快樂的一刻。

準備新年的第一件事情是殺年豬，殺年豬還得順便請親戚鄰居，血腸、白肉片要供人吃個夠。然後把所有的豬肉都切成一方方的，放在露天裏凍硬，再用冰雪埋蓋著貯存起來。

一過臘月十五，就得準備包凍餃于，左鄰右舍，你幫我我幫你的，在那漫長的冬夜裏談著笑著，上千上萬的包著餃子。一邊包著一邊送到露天去冰凍，只需幾分鐘，餃子就能凍得像石頭子兒似的，然後「嘩啦嘩啦」裝進袋子裏貯存起來。在過年的時候，每天早晨只需從倉房裏取來一些往鍋裏一下，一頓早餐就解決了。關東的正月，是家家戶戶一年唯一的假期，無論男女老少都要盡情的歡樂，誰還願意去作那些極為麻煩的餃子。有的人家，甚至連把過年各式各樣的菜都預先作好冰凍上；過年時只需把凍菜放在籠屜裹一蒸，就甚麼都妥善了。

一過臘月二十三，凡是蒸的煮的炒的炸的，以及過年一切的糕點菜餚，都得準備就緒。

臘月二十三日是「小年兒」，這是孩子們最興奮的日子，因為有那些酥脆香甜的麥芽糖可吃，藉著「送灶王爺上天」的習俗，家家戶戶都要準備一些麥芽糖。其實一過臘月初十，麥芽糖就大批的上市了，在市場的每個食品攤子上都擺著麥芽糖，一堆堆的就像是一些新劈開的木柴塊，人們站在冰雪上津津有味的嚼食著。在鄉下，一過臘月二十就不斷有雪橇拉著麥芽糖，穿行在一個個農村叫賣著；在寒風裏一聲聲的，帶著興奮又帶著喜悅，傳播在臘月的陽光和冰雪中。

小年兒一過，每個家庭裏的情調又不同了。忙碌中人們又帶上一份盼望，尤其是兒童們，就像等不及似的每天纏著大人追問「還有幾天才過年呢?」大有怨恨時間過得太慢的心理。

每個家庭都開始準備供品，上供的鰻頭必須又大又白又漂亮，各式各樣的供菜必須別緻美麗而又帶有吉祥的意義；不單表示敬祭之意，同時也是供一般拜年訪客參觀的，是一家的門面，因此，很多婦女盡可能把她們的藝術才能都表現在供菜上。一些上等家庭裏的廚子，技術好壞就專看他這時的表演了。

「餐桌上的藝術」並不是西洋所專有的，我們中國民間向來非常講究，只不過都是表現在祭桌上而已。看那些精巧的婦女，只需在一塊煮熟的豬肉皮上劃割幾刀，就能做成一個站在碗裏的象，插上兩支蔥心當象牙，以一些青蘿蔔絲做陪襯，在菜碗內就造成一個奇美的小世界──那是一隻象踏在翠綠的草地上。這只是一個例子，其餘像用紅綠蘿蔔絲在菜上擺著各式大大小小的「福」字，用鮮紅的蝦子在綠色的菜上擺成各式各樣的蝙蝠，用一些染色的粉條在菜上作著「壽」字，或各種簡單美麗的圖案……有些聰慧的婦女，幾乎能使每一碗供菜帶出笑的表情。每家供菜的好壞，在新年期間常是人們談論的話題。

準備新年的最後一件工作，是屋裏屋外的大掃除。家內的一切都需要整理清潔一番，有很多家庭還把屋子重新表糊，以使室內煥然一新。再就是準備香燭紙馬、大小燈籠、對聯、年畫。然後才是打點新衣新帽，靜候新年來臨的快樂時分呢!

東北的臘月，是一個寒冷而與奮的月份，是一個忙碌而快樂的月份，有多少忙碌就有多少快樂。

東北臘月，是一個表現火熱生活情趣的月份，是一年生活中的高潮!

如今，這異鄉的臘月，卻是一個充滿惆悵的月份，繚繞的鄉愁，就像一片燃燒在心上的烈火，有無數的回憶和無數的感傷，伴著無邊的寂寞和綿綿的思念。

故鄉，那遙遠的故鄉!童年，那可愛的童年!

從窗櫺默望著亞熱帶這凝碧的冬日天空，我企求這幾天夜夜都能有一個屬於故鄉臘月的夢。

摘自《長白山夜話》　旗品文化出版社提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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