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長篇小說

小說:毀滅(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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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剛!」小詩在一樓過道的一間屋門上敲。門開了,志剛正在畫架上為那幅『農村拉碾圖』加線條,小詩進了屋,從書包裡取出雷開夫的畫像,志剛看了一下,覺得臉部陰影部分比原先好多了,小詩又拿出一張雷開夫在小店門口穿風衣講演的素描畫,粗粗的幾根線條,已經勾勒出主要動態。志剛問是誰,小詩就告訴了那天家裡包餃子買醋時看到的事情。志剛說小詩的普通白紙不好,就拿出幾張素描紙給小詩,說是自己在北京美院的叔叔帶來的。小詩看了志剛畫的素描,畫面上有三個人物,那個拉繩的小孩似乎還不太突出,提了點意見。志剛問那張『纖夫呼號圖』畫得怎麼樣了,小詩就告訴他,自己還是生活體驗不夠,哪天應該去寫生的。倆人又聊到雷開夫的事。

那天,小詩和志剛到魏婆婆家看望。隔條牆就是貧民窟,深深的巷子裡,全是鐵皮房。婆婆家生銹的鐵皮屋頂透著光,屋裡只有一張床,門口一只煤球爐,婆婆正在用扇子扇火。

小詩和志剛喊了聲婆婆,小詩帶來了家裡媽媽做的煎餅。婆婆應了一聲,走到水龍頭前,從籃子裡倒出從菜場揀來的爛菜葉、魚蝦,小詩上前幫助婆婆洗。婆婆就坐下來,梳頭發。

小詩就問:「婆婆,我們在街上看見雷開夫,為什麼他給抓起來了?」

婆婆也不說話,走進屋裡。小詩和志剛跟進裡屋,看牆上貼著雷開夫以前演出的大幅照片。那應該是《大雷雨》劇照。牆角有一個大筐子,裡面堆了很多破舊雜物,婆婆一臉怨忿。

鄰居是個街道清潔工,拉著清潔車進巷子,解開口罩,吃了一驚,把他倆拉到屋簷下小聲說:「他媽媽早就死了。他們家原來也不在這裡,在洪家大院那邊……」靳阿姨指指外面,小詩知道洪家大院是解放前的老院子。「他的伯伯是共產黨裡的高官,1962年蔣介石反攻大陸,他上了北京大學第二年就被開除了。他伯伯也不敢資助他了。大概就是因為他爸爸是台灣的,聽說他在學校時就有點不正常了……」

「那天警察來抓的時候,打了雷開夫,婆婆從那一天起就再沒說過話。」說著指指婆婆,「可能也瘋了。」正說著,就見婆婆把那個筐子拖出來,用手指指,「嗯」了兩聲,在一旁坐下。靳阿姨說:「那些東西她不要了。」小詩和志剛就翻檢筐子,又找出來幾本書。婆婆就把筐子裡的紙都倒在地上,撕了幾張紙,就往爐子底下塞,點火要燒,原來爐子熄了。小詩和志剛就上去幫助婆婆重新起爐子,又從筐裡發現了一本中文版《西方著名演說選》。

靳阿姨神色緊張地說:「以後不要來了,很危險的。」

小詩跟志剛到了他家,志剛把窗簾一拉,開了燈,倆人就趕快趴在地上看那些雜誌,有介紹1962年美國宇航局航天飛機第一次登月成功,阿姆斯特壯站在月球上的組照。小詩就很吃驚,你看,人家62年就登上月亮了,可是我們現在還……「住草房,吃山芋……」他想起了下鄉時看到的情景……「志剛,你還有幾本呢?」志剛說有,就從床底下拉出一個舊抽屜,全部拿來一齊攤在床上,倆人呼啦呼啦翻了幾遍,疑雲滿臉。小詩說:「你看美國的生活,這些農村的照片,機器在脫粒,那麼多玉米。你看人家農民住的房子,比省委小院裡那些部長的房子還好……人家的小孩,穿的那麼好,臉上笑的……」小詩看了看自己膝蓋上的補丁,還是媽媽深夜踩縫紉機連上的。「你看,那麼多小汽車……還有,這張美國少年競技活動的……」志剛又指著一張照片說。「我們這麼落後,還說人家『水深火熱』……?」小詩已被一張大型交響樂表演的照片吸引住了……

「志剛,你知道這些是反動雜誌嗎?」志剛點點頭,「一定是他在大學裡時搞到的-……也可能他伯伯從香港……」志剛一眼看到一張一對青年男女接吻的照片,也嚇了一跳。「燒掉吧!」小詩說,已經把那本《西方著名演說選》藏進了書包。

倆人商量著到哪去燒,志剛說,到護城河邊上去吧。倆人用報紙把雜誌包起來,裝進書包,志剛揣上火柴,打開門,趁大人們還未下班,穿過市委宿舍大院向北頭的小門跑去。天色陰陰的,又飄起了小雪花。倆人出了小門,鬼鬼祟祟爬上小土坡,插過環城路,進入了小樹林。小詩以前多次和黑蛋他們上包河游泳釣魚,對護城河一帶的地形非常熟悉。倆人進了樹林,就看到下面的河水。林中一塊小平地上,有一對青年男女正摟抱著接吻,那女的穿著紅色毛線衣,在男的懷裡呻吟,旁邊停著一輛自行車。小詩和志剛趕快往前走,沒走多遠,又是靠著自行車,有男女在摟抱……小詩和志剛順著坡往下走,一路都是垃圾,發著臭味,又往前走,一股惡臭從灌木後發出。小詩一看,一個死人就躺在那裡,眼鏡瞪得老大。倆人嚇得跳起來就跑……一直跑到一個土包的下面,這裡地形隱蔽,前面可以看到北門那一片荒墳崗,有些墳前燒著紙……志剛取出火柴,小詩把雜誌點著,火燒起來了,小詩看著那張阿姆斯特壯登月的畫面化作一團烈火,眼前幻出了北方農村的荒草和茅屋……那張美國農家小汽車和孩童在屋前開小汽車的照片燒起來了,化作了一團幻影,他看到了媽媽在廚房燒灶火、在門外攤煤餅,自己在門前地上拍畫片開滑輪車……那張摩天大樓車水馬龍的圖片燒起來了,一團火光中,滿街跑著豬、烤紅薯攤、槍斃反革命的車隊和圓睜雙眼掙命拉磚的纖夫隊伍……那張美國少年健美體操的畫頁化作了火光,他看到了纖夫隊伍中躬腰行進的貓娃,那不滿成年的個子,那過早刻劃在額頭的皺紋,那晶瑩滾下的豆大的汗珠,那閃電般投來的憤怨無助的目光……那張交響樂表演的照片燒起來了,他看見一張中國少女唱歌的畫面,從火光中驚醒過來——他眼前又浮現了那張可愛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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