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長篇小說

小說:毀滅(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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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五日不插艾,死了變成哈喇塊。1966年的這陣子,中國農村的窮苦百姓又在開始一年一度的紀念偉大愛國詩人屈原的端午活動。毛澤東發表毛澤東發表《五.一六通知》,小詩正在郊區醫院看望麗麗。這天是星期天,他從家中帶了媽媽專門為麗麗炕的韭菜盒子,冬冬買了雞蛋蘋果,倆人趕了早車,早早趕到醫院。醫生說,現在才上午10點,隔離病房正在查房,不准探視。小詩和冬冬在外面等到12點,麗麗媽媽也做了飯送來了。三人就一起進去,麗麗才吊了鹽水,正在休息,看見媽媽和小詩進來了,臉上綻開了桃花,小詩和冬冬遞上了帶來的食品禮物,冬冬就坐在麗麗床邊,問了一些貼己話,麗麗高興地笑了,喊了聲:「冬冬姐姐!」冬冬臉一下紅了。

小詩看麗麗臉粉紅得像小桃花一樣,就把媽媽專門給她做的韭菜盒子拿出來給她吃,麗麗咬了一小口,就說「真好吃!」媽媽做了點肉圓子,又用冬冬帶來的雞蛋打了個菠菜湯,麗麗慢慢地都吃了一點,精神就好起來了。媽媽說:「醫生講了,這個病是富貴病,再過幾天可以回家養了,主要是要加強營養,吃好一點……」說著,又自嘲說:「誰叫我們是個窮人家,還得富貴病……」歎氣傷心。麗麗馬上安慰媽媽:「媽媽,我回家就上班,還幫媽媽掙錢,養活媽媽。」媽媽抹眼淚,小詩和冬冬聽了眼圈都濕了。冬冬就削了個大蘋果,又切了小瓣,餵到麗麗嘴裡。麗麗說,我自己吃,就拿了蘋果片自己吃,微笑地看著冬冬,說:「冬冬姐姐,你真好看!」冬冬淚珠子就在滾,連忙扭過頭來,抹了,又跟麗麗講學校五四青年節活動,自己和小詩都參加了唱歌。要是麗麗在,准會安排一個詩朗誦。小詩說,麗麗現在不寫,等病好了,再寫。麗麗說:「冬冬姐姐,你拿紙筆,我念,你寫。」麗麗就念了:

把我埋在冬天吧

讓春天的花來看我,

一年四季夜裡也是香的

我心裡的愛,就是光

冬冬在紙上記下,忍住眼淚說:「麗麗,我來唱一支歌給你聽吧。」就小聲用江淮調唱起來:

「五月裡來陽光好,小妞妞上山打豬草。又看花來又看水,看見了放牛小郎倌……」

麗麗突然顯得氣虛,臉孔變得蒼白,輕聲喚:「媽媽……你幫我從枕頭底下……把我的小荷包拿出來……」媽媽趕快伸手從她枕頭下拿出來個小荷包,遞給她。麗麗顫顫地打開,從裡面取出一個小紙包,一層層打開,露出一張小照片,看了一下,臉上現出幸福的神色,遞給小詩,「小詩哥,這是我14歲生日,我爸爸帶我上照相館照的,也是我準備你第一次上蠶種場那天要給你看的,留給你做紀念吧!」小詩接過照片,只見上面一個大大眼睛的小姑娘,眼神裡流露著好奇和調皮,下面寫著:「小詩哥哥,讓我永遠看著你。麗麗留」,眼淚就撲簌簌流下來了。麗麗說:「可惜我沒能照15歲生日的照片……」說著,自己眼圈就紅了。小詩馬上就勸慰;「麗麗,你馬上好了,我和你一起上照相館照去。」誰也沒注意到,冬冬已經悄悄起身,從病房門走出去,又輕輕掩上了門。

麗麗微笑著說:「這張照片是我答應過要給你的。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小詩說什麼事,我都答應你。麗麗臉一下現了潮紅,一會,舒緩了,蹙著氣說:「我要你對冬冬好。」醫生進來了,摸了摸額頭,切了脈,放了根體溫計在麗麗嘴裡,過了一會,拿出來看看,說問題不大,再觀察一段。護士進來送了藥,打了一針。

時間不早了,小詩起身,準備回去,卻發現冬冬已經不在了。到病房外找,值班護士說,這裡有一張小紙折,是剛才那個女孩留給你的。小詩接過紙折,疊得很精巧,打開一看,上面用剛勁的字寫著:

「小詩,我看到麗麗對你的感情了,我不忍心再插進你們之間了。麗麗是個非常好的女孩,我現在心裡很復雜,我不知道怎麼對你講。看到麗麗現在的病況,我心裡很難受。你一定要真心地愛護她,讓她早日痊愈出院。你是一個很好的人,你自己也許永遠都感覺不到,別人能比你感覺你自己更強烈地感覺到你……也許我們之間真的不應該再見面了!也許,在看過我這封信後,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永遠想念你的冬冬。」

小詩看了幾遍,竟不大看得懂,上面像是有淚痕,有些字都氤了。冬冬寫的時候,一定是落了些淚的……小詩在麗麗身邊坐了一會,說了一些高興的話,說自己還要來看她,麗麗神志清麗,微笑著說想休息一會。小詩告別了,出門就找冬冬,冬冬已經走了。小詩心情悵惘,覺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坐上進城車,也不回家,一直坐到東門,跑到仙才家。

仙才正收拾了一大堆破爛準備去賣,見小詩突然到了,連忙讓進家來。小詩說:「我現在靠每天大早給家裡買菜扣一點錢,已有兩塊錢了。」又問:「你現在怎麼樣?」仙才叫苦不迭:「我又怎麼樣?我現在賣大糞也賣了五塊錢了。一擔糞才賣幾毛錢,每天晚上都要到外面偷到兩點鐘。白天要上學,我哥哥他們去偷,別人還要打。這樣的日子真沒法過了。我真不想上學了,家裡人又說,不上學不好。我們農村人是賤人,能上個學不容易。咳,像這樣的學上它又有什麼用呢?」說著帶他上周圍家戶去轉轉。幾家庭院裡都堆著破爛,土院子都是銅線鐵皮舊報紙廢紙箱的。見一家土坯房垣裡,門口爛棚子下堆著鍋碗瓢盆,中間座著個煤球爐,正在燒水,地上堆了一堆山芋,還有一些揀來的蘿卜菜葉,一隻老雞帶著一群小雞,旁邊水缸裡接的雨水,小院子裡有一小畦菜地,小蔥小蒜倒也長得水靈。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媳婦,穿著補丁褂,挨著個小破搖床,裡面躺了個嬰兒,自個自樂地在門口看孩子,曬太陽。小詩不知怎麼就想起問:「生活還好吧?」那媳婦說:「我們不就是活著嗎?快活!」

小詩聽了感到震驚!這也是人嗎?為什麼他們就不想,也不知道世界革命呢?億萬底層人民在無產階級專政下偷生,這本身就是對社會主義最大的諷刺!活著就行了!這不是牲口嗎?中國已經變成人類世界最大的養牲場,也是殺牲場,世界革命對他們的意義就是殺戮!這是多麼可悲的生命圖景!他們也只能活著等待各種名義的、服務於各種目的的宰殺,這就是人民的命運!文化和教育都是沒有意義的。文化究竟給人類帶來了什麼?帶來了復雜的生活意義!復雜的生活意義又給人類帶來了什麼?現代教育除了培養出殺牲員,培養出人民自覺被殺的意識,又做了些什麼?真是應該顛覆這張人肉宴席的桌子!這樣想著,就覺得忽然對小媳婦的『活著』產生了一點羨慕之情。仙才在旁說,他們是前兩年逃荒來的,聽說是河南那邊的。家裡破爛堆裡鑽出個30幾歲的男人,正把銅件從其它金屬中挑出來,仙才上去同那人講了幾句話,轉身說:「我們農村人不就是全靠偷嗎?銀匠不偷銀,餓死一家人。裁縫不偷布,婦人莫得褲。公糧太重了,種了點稻子全都交掉了。」看小詩不解的樣子,又說:「現在哪個不偷啊,我親戚哥哥在鑄造廠上班,偷啊,工人都偷,連共產黨的幹部都偷,現在不偷咋照啊?工資太低了嘛,要生活啊!大人要養家糊口,伢們要吃飯,要上學,沒辦法啊!」小詩想起自己家裡,媽媽每天通爐子,都要把爐渣裡黑的揀出來,和在一起,躬著背在地上攤煤餅;經常要在院子裡地上摟樹葉子抓草,連家裡掃地的垃圾都拿來燒灶,一分錢一分錢板著給自己和兩個妹妹做衣服,真是說的一點不假啊,辛酸得都想哭……

仙才和小詩倆回家,仙才媽媽正在燒草灶,烀了一大鍋山芋,兩個妹妹光著腳在地上玩,一個人拈了一根醃辣椒,抱了個紅山芋都跑出去了。仙才和小詩喝著稀飯,商量怎麼去新疆的事。小詩說靠買菜省下的一點錢,路費怎麼辦?仙才眼睛雪亮:「你想不想去?敢不敢去?」小詩說:「我怎麼不想,怎麼不敢?」仙才吃著山芋說:「好!只要敢就行!我們這有人一分錢都沒有,都扒車去了。扒煤車又不要錢,給逮到了,就跟下趟車去就是了。」仙才又說,「身上有點錢主要是預防萬一,萬一給逮到了,要點錢就給他。沒吃也不要緊,偷就是了。匠人不偷,莊稼不收。貨車上都裝的白糖大米……就吃大米就是了。」小詩說:「就是討飯也沒關係。」仙才說:「那就行,我們這裡很多人就是這樣去了,有的還不回來了,在那邊成家了……」「哦,那邊這麼好……」小詩說,就想起還躺在病床上的麗麗。

仙才拈了一個山芋,說;「那當然了,那邊地面大,廠子多……有人還挖到黃金……」又提到金子,仙才技癢難撓,瞅瞅無人,把山芋掰開,塞了一塊在嘴裡,小聲說:「我又發現了……」小詩緊張地問:「發現了什麼?」仙才湊近說……小詩腿一拍:「黃金?」仙才趕快把小詩嘴巴一捂,四處望望,媽媽不在,小聲說:「金條!」「啊!?」小詩驚叫起來。「在哪裡?」「在精神病院裡靠牆的一口井……」仙才沒說完,小詩就打斷:「在井裡?那怎麼拿?」仙菜把銜在嘴邊的山芋拿下來說:「我還沒說玩哪,在井旁邊的……」小詩看他說的玄乎,不相信地說,「你上次都說是黃金,拿到家才是一塊錫,不要這次弄到家是塊銅哦!」仙才口裡咽著山芋,說,「看你急的,我那天在城西撮大糞,下大雨天,在精神病院外一棵樹下躲雨,看到破牆裡面井旁邊撐了把傘。再一看,傘下有個人正在用小鏟子刨,刨了個坑後,把一包黃澄澄的東西埋進去了。」「那就是黃金啊?」小詩吃了一口山芋,譏笑了一句。

仙才把山芋嚼了,大度一笑:「這你就不知道了。窮人老百姓都知道,共產黨又要搞運動了,那些有錢的趕快把錢藏起來……都怕共產黨打浮財……」小詩聽得發怵,『那是土改打老財,現在不一樣了。」「咳!形式不一樣,實質是一樣的,都是要搞人家東西。」仙才把山芋都填進嘴,不恥地一揮手。「你怎麼知道的?」「哼!」仙才又拿了個山芋,鄙夷地說:「這,你們幹部子女咋曉得啊!只有我們貧民子弟才知道。你沒看到現在外面標語燙得像狗皮膏藥一樣,每天要抓多少人啊?你書呆子知道啥啊!我們日子窮,給共產黨搞怕了,天天都在看,算計著過……像老鼠一樣,偷生,只要能活下去就行了!哪像你們在家有吃的,現成的,還要革命……火馬上要燒起來了,你還不知道嘔!哪次不是從有錢人那裡開始搞?」小詩給他講得東南西北的,就兩口把手裡的山芋吃完,說,哪天去精神病醫院看看吧。仙才山芋吃飽了,成竹在胸:「不要急,這兩天我撮糞再去看看,如果沒動靜,肯定還在那裡。」小詩說好。臨走,看家裡有很多雞飼料,仙才又給裝了一點,回家。

步行回家,一路果然看見城裡到處又貼了很多布告,槍斃反革命的,地下組織的、收聽反動敵台的、俱樂部的、反動道會門的……到家才看到爸爸桌上的材料——《五一六通知》,見其中有這樣一段話:「高舉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大旗,徹底揭露那批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所謂『學術權威』的資產階級反動立場……」

『學術權威』是指的知識分子,看來仙才講的是老皇歷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一個新口號,這次運動的性質可是沒有星的稱,定准不了。小詩放下報紙,又想起那本反動書籍,就想燒掉;又想著應該給志剛看看,就扒開枕頭藏在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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