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毀滅(41)

晨風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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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第二天,小詩上學了,誰都沒有對他的生病缺課表示特別的關注,氣氛變得嚴肅,學校裡增設了政治課,現在要開始學習毛主席著作了。每個同學都交了錢,也得到了毛選四卷。這天政治課仇老師上的是《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念了一段:「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同學們自學一段,老師又念了:「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課堂裡靜悄悄的,就像籠罩著一股鬥爭氣氛,每個同學眼裡都閃動著警惕,好像在掃描階級陣線……四清運動在社會上開展很長時間了,一直在宣傳『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階級鬥爭一抓就靈』,大家已經習慣於很多新名詞術語:『亡黨亡國』、『和平演變』、『資本主義復辟』、『二茬苦,二道罪』、『國內外階級敵人』、『一小撮』、『赫魯曉夫一類的人物就睡在我們身邊』、『地富反壞右』、『樹欲靜而風不止』、『破舊立新』、『千秋萬代永不變色』、『雷鋒精神』、『大慶王鐵人』、『學大寨』、『五好戰士』、『四好連隊』、『一點兩面』、『三三制』、『全國人民學習解放軍』啊,等等,好像開展了一場新人類運動。

小詩抱著一本毛澤東選集在學校操場後面假山旁草坡上靠下,翻到毛選中一頁,看到『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根據這個道理,於是就革命,就幹社會主義。』學校安排同學們在自習時間學習的。志剛不知什麼時候摸上來了,「小詩,我來給你看這個。」說著就從書包裡摸出一個活頁夾,剔出一張藏在裡面的手抄紙,遞給小詩。小詩一看,標題是《成年人的詩》,作者未名,發表於1958年波蘭華沙《新青年》雜誌,他趕快用毛選壓上,眼睛溜到了正文:

成年人的詩

他們是以空降的形式降落的
在良知沉睡的時候
剝奪了我們的財產
把美麗的花園變成了牛欄
先是在匈牙利後來在布拉格
用坦克機槍
封鎖了自由的聲音
他們說共產黨人是不怕流血犧牲的
刀割到自己手上喊疼

現在我們以地球人類的名義
向黨要求這個
勞動人民爭取麵包的權利
不被打小報告的權利
不被半夜抓走的權利
這是誰都不能忘懷的時刻
早晨四點鐘
槍聲響了
外星人打進了我的祖國
在黑暗的戰場上
我們要求歸還被奪去的
人類的全部的熱愛和
土地的光明

小詩趕快把詩頁壓起來,「你從哪裡搞來的。」志剛向左右看看,用手指一噓,神秘地說:「從……」小詩正色曰:「這是要打成反革命的!」志剛說,我知道,拿回那張詩頁,藏進書包。小詩用手按在額上,志剛是來和他討論時事的,可此時他的心思卻飛出了題外。就在昨天晚上,趙仙才幾裡跑來,倆人在小白楊樹下密談了半天。仙才說,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家裡太窮,爸爸在醫院,幾個弟妹要吃飯,媽媽一個人負擔太重,問小詩到新疆敢不敢去,小詩說去有什麼工作?仙才說,那天同關雲長談了,那邊有工地可以砸小石子,小旋風柴進說工資比內地高得多。小詩說路費怎麼辦,仙才說,實在沒有辦法了,就湊在他耳邊說了一個字,小詩嚇得腿都打顫了……志剛在旁推了一下小詩:「喂,你怎麼了?不會是失戀了吧?」可憐,在那個年代說這個話可能也太早了一點吧?有幾個少年人知道什麼是戀愛呢?小詩說:「去你的!」志剛本來還有幾本地下書籍的,看小詩一點興趣都沒有,也就作罷。

誰想到小詩先說了:「志剛,上次那本書我看過了,為什麼共產主義最後都變成民族主義和帝國主義的代名詞?為什麼共產主義要以千百萬人的死亡作為代價?為什麼共產主義要以集體農莊和勞改營為附屬品?為什麼共產主義的人民要輿論一律而沒有自由的聲音?最後,為什麼共產主義的人民認為自己生活在天堂,而資本主義國家的人民生活在地獄裡?他們意氣風發勇往直前,而別人卻水深火熱日暮西山?我實在不懂這樣的共產主義!」志剛說:「也許東歐的社會主義在蘇聯的統治下是這樣的,畢竟那是外國人寫的。吉拉斯代表的是南斯拉夫民族主義國家利益和思想……」小詩揚了一下眼睛說:「那我們國家呢?」談到『我們國家』,都噤若寒蟬,止於深淵……志剛說:「我總覺得心頭壓了塊石頭。」小詩抬起頭,「為什麼?」志剛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三年大躍進……為什麼餓死那麼多人?為什麼又要說是自然災害……為什麼要隱瞞,為什麼不敢說出真相?」小詩躊躇了一下,說:「我的看法是,可能就沒有什麼共產主義。」這個話一說出來,倆人都嚇一跳,都為這突如其來的叛逆的思想感到震驚,半晌沒有聲音。過了一會,操場上傳來喊「呂小詩……」的聲音,志剛突然從書包裡取出那張詩頁,問小詩有火柴沒有,小詩摸了一下口袋,志剛看四處無人,把詩頁揉成一團,放在嘴裡嚼……小詩站起身來,向操場瞅瞅,倆人一起從假山上跳下來,向前跑去。

「一嗯、二嗯、三嗯、四嗯……」范冬冬和一幫女同學正在學校禮堂小舞台上,隨指導老師學練舞蹈,冬冬高高的個子,一舉手,一投足,招招式式都那麼優雅、準確,連省藝校老師都發出贊歎,看到音樂老師帶著小詩和幾個男同學進來了,就招呼他們也參加舞蹈培訓。小詩想,我還能跳舞嗎,就隨著音樂和老師的口令,張開手臂,走了幾個舞步,沒想到還真行,老師說小詩的形象、身材和節奏感覺都適合做舞蹈演員。小詩說,我想做話劇演員,冬冬第一個笑起來了,「他還想當歌唱演員!」說完就笑彎了腰。藝校老師一看,這些孩子們這麼可愛,就和學校教導主任商量,排一個什麼舞蹈。指導老師已經開始教孩子們學習芭蕾舞步了,音樂一響,在老師的示範下,冬冬靚長個,筆直的腿,幾個小飛,一個大飛,已經引起專業老師的關注,「看來她是經過訓練的。」

「我們排練一個『天鵝之死』怎麼樣?」藝校老師說。「這個」,教導主任為難地低下頭,「不行!現在要強調突出政治,文藝為政治服務,學校要加強思想政治教育-……」「噢,我以為我們是專業舞蹈……」藝校老師若有所悟。

「那排演『紅色娘子軍』片斷呢?」藝校老師開始動起了腦筋。一位老師走進了舞台旁的校廣播室,過了一會,響起了舞劇《紅色娘子軍》的音樂。小詩已經悄悄溜進了廣播室。

「不行」,舞蹈老師搖搖頭,「難度太大。」

「來來來……全體同學……」所有男女同學排成兩列,音樂老師彈起鋼琴,開始了試音。老師自彈自唱起了黃自的『花非花』:「花非花,霧非霧,

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同學們就跟在後面練唱,教導主任站在台下皺起了眉頭,老師又彈起了劉半農的《叫我如何不想他》,一位音樂老師就唱起來。教導主任又皺起了眉頭。小詩在隊列中喊起來:「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老師隨即彈起了過門,教導主任一下沖到了台上,連連擺手:「不行!不行!要唱革命歌曲。」藝校老師說,我們總想著從歌唱藝術的角度來說,要唱抒情一點的。教導主任說:「這個,我們也沒有辦法,今年上級要求要宣傳五四革命精神,要組織革命化的五四紀念活動。」「那唱《喀秋莎》行不行?」冬冬也問了一句。「也不行。教育局通知了,今後蘇聯歌曲除非重大紀念活動,也不要唱了。」教導主任說。

這不行,那不行,小詩已悄悄溜出了小禮堂,「哼,還不如讓我滾鐵環!」禮堂裡已傳來大合唱『雄偉的井岡山』的聲音。

小詩在校園假山旁石徑上漫無目的地溜達,「小詩!小詩!」冬冬追上來了。「我知道你想回家了,到我家玩一會吧!」冬冬說學校靠護城河那面牆上開了一個小門,出去沒兩步就是音樂學校。冬冬在前面走,告訴小詩今天選了三首歌,一首就是『雄偉的井岡山』,一首『我們走在大路上』,還有一首和高中畢業班同學一起唱,可能是『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小詩跟在後面,冬冬看小詩悶悶不樂的,就說:「還在想麗麗啊?」小詩一下子湧起了無限情思,想了一會兒,嘟著嘴,站在後門口小竹林下,就把小學時候第一次上音樂課看到史老師的故事全部向冬冬講出來了。冬冬雲開霧散,臉一下亮了:「好啊,小詩啊,你還有這麼大的事瞞著我啊?!」一下想起說漏了嘴,趕忙改口,「你這麼大的事瞞著麗麗,好吧,我一定要跟麗麗講。」說著就跑,小詩以為她真的要去講,就在後面追。冬冬笑著跑過一座小木橋,小詩也跑過小木橋,冬冬又跑到上次倆人畫天鵝寫生的地方,小詩一把沖上來把她抓住,冬冬突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就掙開。小詩也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感覺,丟開了手,倆人對視著。冬冬笑著說:「小詩,你看著我幹什麼?」小詩往石凳上坐下來,用手把臉捂住,又取下來,吞吞吐吐地說:「我,我……想回家了。」冬冬說:「為什麼?」就在小詩身旁坐下來,遲疑了一下說:「我知道你還想著麗麗,我……」覺得難為情,也用手捂住臉。小詩已經流淚了。冬冬抬頭,看小詩傷心了,忙掏出手絹,塞在他手上,「小詩,小詩……」,小詩肩膀一掙,站起來用衣袖往臉上一擦,說:「冬冬,我走了。」說著,把書包一拎,掉頭就往坎子上去。冬冬在後面喊了兩聲,見小詩只顧走,就說:「小詩,我知道史老師的消息。」小詩腿像被栓住了似的,一下走不動了。冬冬走上來,看著小詩的眼睛,心疼地歎了口氣。小詩看著冬冬的眼睛,突然看到一道綺麗,像有陣熱流湧過全身,心裡一撼,覺得迎受不了,趕忙低下頭去。冬冬大膽地用手托起他的下巴,眼睛直視著他,又把雙手搭在他的肩上,小詩想躲開,只覺得像被定了身似的,腿腳難移……冬冬忽然歎了口氣,垂下頭去……小詩只感到一股醉人的花香向自己襲來,滿世界的花園都環繞在自己周圍……他陶醉了……他感到麗麗在向她俯下身來,那鮮紅的花瓣貼上了自己的嘴唇,貼上了自己的眼睛,貼在自己的胸口……他聽到了麗麗那瘦小的胸腔裡的聲音:「小詩啊,你像光一樣的純粹,小白楊的每一片光明,都在向你歡呼!小詩啊,我喜歡你的每一聲歡叫,在那童心的天空裡,為我構織著春天的夢鄉……」……

「史老師調到文化局後,有過一次到中央音樂學院進修的機會……」冬冬歎了口氣,牽著小詩的手,走在河濱的林蔭道上,「這時候,省裡一位領導看上了她,或者可以說,是追求她,因為你知道的原因……」小詩不解,兩眼迷惘。冬冬看了小詩一眼,又繼續說:「因為是女性的原因,她放棄了進修機會,屈從了他。但這位領導是有婦之夫……這樣就產生了不好的影響,但他反而到處散布流言,說是史老師勾引了她,把責任推到她的身上。是始亂終棄吧……結果史老師在文化局呆不下去了,被下到郊區文化館。因為她唱歌唱得好,又被借調到省歌舞團。現在在巡回演出隊……聽說她精神上受了刺激,心情一直不太好……」冬冬扯了一下小詩的手,停下腳步,臉上染出淡淡的紅暈,只見河面上又浮現了兩隻小天鵝。小詩看著冬冬,像一朵初綻的荷花,心裡暗暗吃驚……兩隻小天鵝交頸而游,一會消失在樹陰之中了。冬冬收回目光,又接著說:「這已經是史老師第二次失敗的戀愛了……」冬冬丟開攙著小詩的手,用小皮鞋踢著地上的小石子,眼睛看著地上,像是自言自語地:「第一次……」小詩抬起頭,一把攥住冬冬的胳臂:「是誰?」

「雷開夫。」

小詩頭頂像響起了一聲炸雷,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可能嗎?他攥緊了冬冬,「你是怎麼知道的?」

冬冬並不知道小詩的心思,只是平靜地說:「史老師和雷開夫是大學的同學,我爸爸曾經是他們的老師。」

小詩如夢方醒,心裡卻如亂成一團麻,他太需要重新整理一下自己的心緒了。

冬冬看著小詩,又垂下頭來,小聲說:「男女之間有時是會產生感情的,你知道。」又溜了小詩一眼,臉像夏日荷花一下紅了。

小詩感到美好的事物正在毀滅,自己美好的構想正在肢解,光明正在從天空破碎,一片一片地飄落在地上……粉碎、腐爛……重新聚合成一種新的、不知其名的物質……冬冬和她的世界是這麼的成熟;而自己,像洪荒大野中的某種原始的、散亂的、無序的、幼稚的、漫游的元素,等待著重力的聚合……

「我從小沒有媽媽,所以就成熟的早,生活也逼得我……我有愛,希望給予,也希望得到……」冬冬摟著自己,像對著光傾訴自己的心靈,也像光對著心靈吐露自己的熱情。
(待續)(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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