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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香梅自傳節選:台灣寶島(上)

第一批到台灣的國民黨政府人員大概是在1948年。當然台灣光復後一部分政府官員是直接自重慶到台灣的。

  

抗戰勝利初期,台灣對一般人來說真是一個非常陌生的地方。在地理教科書中,英文稱之曰FORMOsA,據說是葡萄牙人起的名字,意即美麗的島嶼;在歷史教科書中,我們也讀過鄭成功這位明末遺巨英勇抗清的事蹟,但只此而已。其次就是有關山地姑娘的記載。民航公司以台灣做大本營後,上下同仁都努力研究台灣的地理與歷史,有些更上進的就開始學習台灣話,我無語言天才,好幾位同事已能用台灣語與本地人交際,我唱起:「高山青,澗水藍,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還常會走了調,真是慚愧之至!

  

我們的房子,武昌新村12號是一幢高大的兩層磚造樓房,有四間臥室,一間寬敞的起坐間,餐廳、書房,及客房,另有分開的僕人臥室。正像在中國許多同類型的房子,一堵高大的磚牆環繞著廣闊的前院,以及後面的花園。這幢房子成了我們居住最久的地方,至今我返回台灣時,仍舊住在那裡。我的姐姐靜宜偕同她的丈夫,一位華盛頓首府的醫生,也住在裡面。

  

它距離位居台北市商業區的民航總公司有10分鍾的汽車路程。包括裝備好的航線的保養廠庫,則設在台灣南部的外子雖希望有一個男孩子,他好像也對我們第二個小女兒很滿意,並且戲稱終必要和我父親有一樣多的女孩。可是事實上不致如此。懷雪狄雅‧露青絲使我體力極度衰弱,而不能再有小孩,所以接連以後的兩次妊娠都是流產的。

  

雪狄雅‧露青絲幾乎立刻成為家人及友輩的寵兒,在她誕生後不久,外子與我從九龍搬到台灣的台北,在此地,在武昌新村12號,我們定居下來,過著我曾希望的婚後愉快的家庭及社交生活。

  

外子在此地終於被捆縛位,所以他不再做通常需要的赴美旅行,或往太平洋及遠東地區不同地點視察,我亦得以參與他的工作及閒趣,而他也得與家人共度時日。

  

台北有我們許多好友,還有我的姐姐靜宜,她已嫁給李醫師,及我的妹妹香蓮,她與馮先生結婚。蔣夫人是我們兩個孩子的教母。依據中國的傳統習俗,孩子們在本質上等於獲得一種慈祥的愛護,她曾送她們生日禮物,對她們各方面的福祉予以仁慈的關注。中國教母很重視她的責任,遇到孩子的生母故世,常以乾媽的身份,料理孩子們的撫養事宜與教育問題。

  

蔣介石對於我們的孩子也頗感興趣。我們卜居台北後不久,他問到我孩子的中國名字。我承認她們還沒有取時,他當即為她們取了兩個名字,中國名字都深具意義,聽來悅耳,並且含有讚頌的意思。蔣先生代克奈爾‧安娜取名美華,他為雪狄雅‧露青絲命名美麗。兩個名字含義頗為接近,表示美麗與嫻雅的意義。

  

雖然外子的工作繁忙,旅途勞頓,我們在台北消受的是風趣和快樂的社交生活。將軍尤其喜愛與蔣夫人共玩橋牌,認為她是技藝卓越的牌手。

  

外子好玩橋牌並非全無意義,它進而引申至別種牌戲與運動,譬如軟式棒球、網球,及羽毛球,都是他所擅長的。他遊戲運動以獲捷為目的,少說閒話多聚精會神,結果常是勝利在握。有一件耐人尋味的事是在上海發生的,就為了這種好勝的習慣,他放棄撲克牌戲,再不沾手。

  

是一個特殊的晚餐後,4位太太們玩起橋牌,而在坐的5位先生在外子的書房打撲克。那晚的聚會結束時,外子如往常一般贏得勝利。

  

「這場牌戲你玩得很痛快吧?」我問道。

  

他搖著頭答道:「不。」

  

「你不高興?為什麼不?你一向高興玩,並且你幾乎總是贏的。」

  

「原因就在於此。我要停止不玩啦。我不要從朋友手至贏什麼錢,同時我也不要跟我的敵人玩。」

  

他再也沒有玩過撲克牌,可是逢到好手,他仍繼續他的橋牌遊戲。他是一名天生的競爭者,極為賞識真正的競爭,不論是牌戲、棒球,或打擊敵人。

  

橋牌桌上,他經常採取守勢,而很少作攻勢。一如在真實的戰場上,在補給與物資嚴重的缺乏下,與敵眾我寡懸殊的局面裡,他製造輝煌的成果。終其一生,他從未有充分的「資本」--不論是飛機、戰士、汽油、彈藥或金錢。盡一己之所能,達成至上的收穫,已經變做他的第二天性。

  

玩橋牌時,他細心地玩,善為利用他手中的牌。

  「

玩的時候不要放過你手裡的牌,」他不止一遍地忠告我,「拿穩你自己,認識並重視你的敵手。假如你手中的牌不好,不宜叫牌,不要打算自己贏,得想法擊敗你的敵手。」

  

對於愚蠢的牌手,外子沒有什麼耐心,可總是儘量保持客氣。然而,也不常是這樣。一天晚上,一位有勢力的太太,她是位地位非常高的將領太太,帶有幾分羞澀地堅持外子與她搭伴。我知道她的牌藝不高明,我感到意氣沮喪。整晚坐在另一張桌上,知道外子與他的夥伴三局牌已經吃了兩局敗仗,我簡直無法全神貫注於我自己的牌上,不斷地揣摩,他能忍受多久,而不發作。

  

不知何故,他一言不發——反常的沉默——整晚如是。辭別時,這位太太說道:「將軍我知道今天晚上我的牌打得不大好,可是下次我會打好些。」

  

「你有把握嗎?」外子答覆她。

  

除了台北的潮濕天氣,對於外子縫綿不斷的支氣管炎,招致不良影響外,我發現我們的生活情調,非常吻合我的興趣。

  

在這裡,恰似滬上,我和他在民航公司共同密切合作。假使他在星期假日一定要去辦公,我陪他同祝假使在晚上,他需要單獨研討解決一項問題,我就代替他款待來訪的友好。他想外出打獵時,我清晨4時起床,料理早餐。假使他想談談,我在一旁靜聽,逢到他沒有閒話的興致,我們會相對而坐,靜靜地翻閱手中的書,或是默默地領略夜花園的清新與美麗。

  

60歲以上的人會記得台灣三四十年前的情況吧?

  

我印象最清楚的是早年台北的安靜與簡樸。那時台北人口少,治安很好,真是可以做到夜不閉戶而無憂,若在今日小偷不來給你搬個精光才怪。再說交通,那時台北仍是三輪車的全盛時代,也有黃包車,不過已在逐漸淘汰中,汽車很少,自行車也不太多,摩托車好像還是新鮮玩意兒,既無交通擁擠之苦,行人過馬路時隨時昂然大步過去可也,毫無馬路如虎口的威脅。

  

外國人到台北來多裝中國之友社」,那旅館兼俱樂部就在新公園附近(那時還沒有新公園),圓山飯店初成形時規模很小,也有一個圓山俱樂部和游泳池。金龍廳、麟麟廳都是後來才加添的,外子的女秘書還負責協助內外的陳設及美觀等等。圓山一帶真幽靜,在圓山左右還有一條「情人路」,早晚上圓山都可以看見情侶雙雙,在幽靜的圓山公園中散步談心。

  

現在你若敢那樣做,準會被計程車撞個死去活來,不該說死去活來,很簡單,一定幹脆會做車下鬼!

  

在外面請客,吃西餐就是「中國之友社」,還有「美而廉」,中餐大家上「狀元樓」。「狀元樓」的生意真好,常常客滿。此外三條通、四條通及其他住宅區有私人住宅改做的餐室,但要早先預定,每日只做一樁生意,由名廚親自下廚,這種口福當然要靠識途老馬才可享受,外來人是無法問津的。當年《自由談》的老闆,也是《新生報》的社長趙君豪先生還健在,他組織了一個午飯糰,我也是團員之一,其他有《新生報)採訪主任張明,名記者徐鐘佩,徐柏園先生和他的夫人陸寒波,陳長桐夫人費寶琪,名伶顧正秋,《新生報》的趙景,《大華晚報》耿修業,名作家陳紀瀅、雷震,後來加入的還有孟瑤教授,劇人金素琴,以及報人曹聖芬、余夢燕、王民、律鴻起(已故)、潘煥昆,藝術先進、我們的老師黃君璧教授,魏景蒙、林海音、鐘梅音,已故畫家孫多慈,名作家姚朋也曾一度參加我們每週舉行的午餐敘會。大家吃飯前後,很輕鬆地談論世界大局,國事前途以及日常生活中的情趣及好書和好文章,既熱鬧又多風趣,真可以說是「淡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侗。

  

午飯糰的全盛時代是由趙君豪先生主持,我門大家喊他豪老,其實他一點也不老,拉文章也有一套,可惜他壯年早逝,我們好不懷念這位風趣的報人。我們有幾次還到效外玩耍兒,例如到陽明山(時稱草們)去賞杜鵑,到北投觀光一番等等。上陽明山就算是去郊外了,真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可惜好景不常,也無不散的筵席。如今午飯糰的團員,也難得一聚:有的老了,有的去了,有的出國了,有的是大忙人了,有的退隱了。正如王勃《滕王閣序》的末四句:「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能不感慨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