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长廊

苏国庆的水彩日记(一)

“如何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是几十年来困扰我的问题,没有风格在当今艺术潮流中是不可能生存、将不被承认的,于是注定几十年来的孤独和寂寞,没有交谈者、没有共鸣者,只有沉默。绘画工作没有养活我和我的家人,在那极端困难和冲突的日子里,连作梦都盼望着风格,可是风格仍然没有来眷顾,还是要生活、要真实的活着,要抵住生存的全部压力、抵住沉沦与崩溃、抵住灭亡。人其实很渺小,生命有限,经历知识太平凡不过了,没有太多可以夸耀,最终还是回到私密领域,自己面对生活、面对绘画、面对生命的不断质询。

日记是一种绝对自我对话──最代表个人特色真实的私密性对话纪录,一向都不在乎外在的反应和观感,很有拒绝交流沟通的潜在反社会性。人在和人与社会的相处中总有隔阂,存在着距离与误解,而为了说明解释又常常过分逾越、虚假粉饰而变得面目全非,令人困惑非常而不得不冷淡以对。我只喜欢画画、只会画画、也愿意画画,但我更需要的是先生活,所以我大部分的人生就在这样的争执矛盾中踽踽前行,期间难免有为博取认同、有为争取赞美的努力之作。尤其当意识到风格的诱惑时,又坚持自由真是煎熬、困难而痛苦,往往在夜眠中惊醒,久久瞪着虚空黑暗。



(图片:作者提供)

截至目前生命中有二次以图画日记形式记录生活。1978年于台北曾有一段禁锢日子,那时候年轻、有野心、有不平、有愤怒控诉,那是完全不同的心路历程──在平静表层的遮掩下随性叫嚷、尖声吼叫。另一次则是1993年在Diamond Bar,风青玥谈、人届中年──那是一次计划性的作业,生活平和安静,没有巧机媚俗,欲望低沉,舍去知识,心志完全回归平凡日子的体验,每一天记录每一天,也就是这本水彩日计划集的产生背景,一年人生课业的笔记。



(图片:作者提供)

这些作品大部分在室外进行。在写生的前提下,想像力似乎呈现虚弱状态,但事实上当我面对景象时,一个个人生阶段──或不完整、或未完成、或煽情、或沉稳──并没有因风景的存在而失去活力;相反的,却因色彩的注入,想像力活泼鲜明的展现开来。虽然写生色彩的运用、掌握,看起来和大自然的色彩没有太大的变换,很客观的,可是我喜欢橙黄、鲜绿、紫蓝、群青等色彩纯度很高的颜色;再由于寂寞的心情,即使所写的是自然的安稳性,我仍然任性的使用色彩──主观的表现色彩。色彩是我想像力发挥的媒介,在在提示心理情境。孤寂的颜色、忧愁的颜色、绝望的颜色。



(图片: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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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作者提供)

林间一隅或城市僻处荒野瞬间,对真实瞬间的观察,东方式细致入微的观察是作画的习惯,风间云飘水荡山树静止,什么都如往常一般没有特别变化,独自一人在某个时刻静静的看,也静静的画上一整天,偶然不相干的地方内心激出火花。术一向是我的象征,严谨的造型,如人的躯体,既熟悉又陌生。画树而追求水彩中浓稠色调的浑厚与丰富,水分的控制和色彩浓度,色相互补对比等技术,参数笔触变化幻为形式自然而协调。



(图片:作者提供)

光线也是绘画的另一视点。我探讨画面光源犹如探索生命原点般神秘严肃,没有光,我的绘画我的生活将失去意义。微妙的逆光、侧光、微光,雕塑生活中淡淡哀愁──川端康成式的哀愁──指向我现代生活的疏离感。



(图片:作者提供)

写生册页的空间形式在传统中国就普遍存在着,这种线状时间延续记载了自我认知、定位、还有生活的游移漂泊,在很大的程度上叙述生活追逐生活的过程。日记形式的绘画,风景图像的纪录,“我”的位置变得相对微妙,将“我”溶入景物之中或抽离出来,其意义是模拟的、矛盾的,“我存在”的私密性将因此公开一览无疑。例如我讲数是直立的凸出的,让天际线表现变化,同时因为改变了天空山水平地草园等平行因素,丰富了自然景观,山风水景的美于是形成。当树处于禁止姿态,人于树的比关系忽然变得诡异。于“我”来说是“我在看”风景,但变化之后何尝不是风景“在看我”!自我世界里,世界是由“我”来定义,但换一个角度从自然来看人的世界,也不过是一个快速变换的舞台,任万物观赏评比。



(图片:作者提供)



(图片:作者提供)

自然间确实有令人情迷的场景,即使是不经意间头上飘过一片云,或移动姿态的瞬间与某株树梢形成对话的刹那,都有风情、都是风景。或者随处往周围远望大楼转角一晃消逝的人影,车潮不断、阳光艳照,那一旅阴影似乎没有和人影同步消失,反而印映在地上,怵目惊心。为什么那么匆忙又不带走身影,那身影是幻象?是实存?是灵魂?还是依恋的心情迟迟不肯离去?

绘画能表达这情境?绘画应该表达这情境?在21世纪绘画已经迷失没落的时代,我是作了不同的回答,在各个不同的年龄,且不知答的对不对或好不好。有可能是根本上的错误:不该问那个问题──那个人生最荒谬最吊诡的问题。而那一整年我好像没有触及它。

文章图片提供:苏国庆的水彩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