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明:意义的追寻

——致友人书

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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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纪元2011年03月09日讯】生活固然不是等待风暴而努力穿越,但是苦难是生命的议题,假如家国已然面临深渊……。
——作者题记

旧岁新年更替伊始,死讯相继传来。去年底托尔斯泰百年祭期间,宾雁骨灰下葬,接着铁生突然病故,然后司徒华先生辞世,今日仔细看看你的诗,力虹竟是死在刑期中,肌肉萎缩是夺小那种病。夺小是当年太行山里一个九户小村的农民。力大如牛,一条好汉。得病之后渐渐不能动弹,先是用剩下的一只手臂拿铁锹翻水渠,后来一只脚弄土挡水渠,再后来蹲靠墙根,用膝盖顶住胳膊肘,端住碗吃饭,最后躺倒了。到太原城里治病,已经不能起身,病床上看见当年插青到村的郑义,已经不能言语,只是流泪。医生确诊后叫他回家等死。接着我从网上突然获悉,波兰当代作曲家,写了第三交响乐(又名《悲歌交响曲》)而闻名于世的汉瑞克‧格拉斯基(Henryk Gorecki)已于去年12月12日辞世了。

他等不及带着他的悲歌到中国去布奠,先走了。

不及晤面的波兰精神盟友

波兰作曲家格拉斯基死后第四天是贝多芬的祭日,全美音乐电台反复播放贝多芬的作品。对格拉斯基死讯懵然无知的我,在上下班的车流中打开收音机听贝多芬乐曲,关上收音机听格拉斯基光碟。比起前者的英雄性、进取性、战斗性和行进性,后者的悲圣和坚韧、超拔和悲悯,优美和完整,更合适中国这片点缀着水泥丛林的道德精神与心灵文化废墟。我总是听得出神入胜,心沉意驰,如同沉沉如盖的万古黑云终于倾天而落为雨,勒羁已久的历史喉咙缓缓地吐出活气……

这一年多来,我没有把这个悲歌交响曲的赏析写完,因为一个注释的需要,中途不小心拐弯拐进“中国冥路”,伤气伤肝;没喘过气来又被这个国族的“盛世谵语”纠缠,把自己再度折腾得鼻青脸肿;接下来我被“藏土出中国”的高远回声感染,遂努力清算汉人对藏土犯下的罪孽;再接下来“民国最后一个背景”被迫出走,中国血祸为时已晚地袭击了我的案头……

上一年在中国深渊中踉跄沉浮时,我曾多次翘首地球另一端的欧洲,幻想着完成那篇搁置的乐曲赏析之后,我要到波兰去见一见这位精神盟友。我甚至有点发愁,很具体:他不说英文,我不说波兰语,我们如何沟通?我就唱他的乐曲中玛丽亚在十字架下对儿子的悲诉、盖世太保监狱里16岁女孩行刑前对母亲的宽慰,还有波兰母亲在战乱大地上对失踪儿子的呼寻?我猜想,歌声响起时我一定能看见格拉斯基的白发从头上纷纷飘起,眼中泻出惊讶的光泽,那时他就一定明白,在遥远的中国,他是一名期待已久姗姗来迟的庄严的祭司,如同抬着上帝约柜的那个人,他注定要比在欧美更深得认同。一曲终了,他将大面积收获中国观众震撼之后排山倒海的失语,或反应过来去之后如泣如诉的叹息,那失语如同一个经年被禁的囚徒,一朝获释来到圣马可广场,旋即被阳光和鸽群所击中;那叹息如同一个溺水者被清空肺部之后,在加勒比海白色沙滩上的贪婪喘息……

卡廷森林惨案重演,揭示波兰民族不肯退去的梦魇,我心中那悲歌的节奏再度勒紧:在匆忙杂沓的日子里,我不断回看自己砚台里渐渐化干的墨痕,无数次告诉自己,下次绝不再留步于血污之地,我要用自己的文字描述这当代最伟大的交响曲,以此推开我封闭已久的大雅之门,与友人们分享我丢失已久的美丽家园。铁生将再一次在他透析的病床上戴上耳机,这次听见的是波兰兄弟与他的心灵休戚相通;毛喻原将发现他画笔下那玲珑剔透、美丽超凡的天国之境早在1976年就成像于铁幕后面波兰人的心中;野夫江上的母亲从此有了安魂之途,可以凭借远行了;徐星对恶俗的反抗将获得深沉而高贵的表达,风格如同他内心本来的世界;老康在美国赤色峡谷中撼人心肺的悲声,能够化为朝圣途中那颗千年老树,见证圣徒们悲怆坚韧的身影;一兄、卢兄镜头里那些除了国骂简直无法描述的美丑两级的片子,将在这不需语言也没有国界的旋律中找到最佳注脚;辛欣一定会从沙发上跳起来,再沉下去沉下去沉下去,从此她六彩的瞳仁将曾加一种色度,蓝色;亭亭会将这首乐曲这张光碟每天取出、每天放回,取出来放入车的音响——但愿这次她不会再听得失神而把自己车库撞个大窟窿——放回去必定让它与亨德尔比肩而立……大清洗、大地震、大饥荒、大污染、大旱象、大洪水、矿难、圈地、假冒伪劣产品导致的无数徘徊在中国上空期待了半个多世纪的受难冤魂,终于有望超度,悲悯的泪水遂将率先冲洗国族身体和灵魂的污垢……

我们等待这样的音乐等得太久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六十年的心智劫持之后,中国真的再也没有了能听见哭泣、接纳钟声、聚敛祈祷的耳朵;我不相信中国半个世纪的文化与精神废墟上,没有掩埋着能与美丽、仁爱、悲悯、圣洁同行的心灵。

未料,我没从中国沉陆中抬起头,在诸多死亡信息中,竟传来了这位波兰兄弟的死讯!一年来我被中国的苦难绊住了脚,硬是中途没能走开,没能让他看见听见中国的遥远的回声与共鸣!

即便一无所有,仍拥有一种自由——选择用何种态度面对厄运的自由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他最怕的不是受苦,是承受苦难而没有意义。这读之嚼之让人惊心动魄的句子,好像是多年之前说给中国的一道忏语!而西方人是如何锲而不舍地寻找意义啊!

中国把第三代精神病学大师维克多‧法兰克(Viktor E.Frankl)九百万畅销著作《意义的追寻》(直译应为“人类追寻意义”)翻译为“追寻生命的意义”了,这是误读和误解。我仔细看了两个中译本才发现,这位从四、五个集中营里劫后余生的医生、作者,所言不仅是活着的意义和生命的意义,这意义包括幸福和苦难、生命与死亡。死亡、苦难、厄运均在他关照之中,他要追寻的意义是全方位的!超现实的!齐生死的!他尤其要在绝境中,在死亡面前寻找意义。他说:当你被剥夺到一无所有的时候,当你身上只剩下破烂不堪,长满虱子,挂在自己骨头架子上的衣服时,你仍然拥有一种自由:如何面对苦难和死亡的自由,选择尊严和道德的自由,也就是选择用什么态度对待厄运的自由。

在难友们奄奄一息的集中营的棚屋里,那一天,因为有人不忍饥饿而偷了马铃薯不肯招供,导致全营2,500名囚徒集体受罚挨饿。人们心情恶劣。格拉斯基作为一个精神治疗医生,被给予一个机会,讲讲如何继续下去。他也奄奄一息,但他挣扎起来,告诉大家他的感受和思考,他回忆道:

“最后,我说到了牺牲。牺牲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有意义的。在正常的,以物质为成功标准的世界中,牺牲似乎毫无意义。但在现实中,我们的死确实具有意义。坦率地说,我们这些具有宗教信仰的人可以毫无困难地理解这一点。我向他们提起,一位难友在到达集中营时,与他的上主签订了一个约,他的受难和死亡应当把他所爱的人从痛苦中解救出来。对于这个人来说,受难是有意义的。他是最深层意义上的牺牲者。”

他回忆说,他讲话的目的在于从实际上毫无意义、毫无希望的环境中发现生活的全部意义。

当他结束时,当电灯在再度亮起来时,他看见他的难友们悲惨的身影正一瘸一拐地走向他,含泪向他道谢。

——这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啊!这是何等令人感动的场面!至死也要寻找意义。

维克多‧法兰克证实说,意义的存在不是一种观念,而是一个事实,是一个具体到每一个人生存现状的事实。意思是说,意义不是绝望的人们为了活下去寻找的理由,意义之于人,是一种客观存在。

我想,无论意义是一种观念还是一个事实,现实功利主义之辈是无此需要的。

尼采说:不能将我打倒的就使我坚强。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尼采虽然把人凌空举起,免于被打倒,他最后却倒在了自我精神黑暗中。他的坚强和狂妄正是他的软弱和渺小。而维克多‧法兰克在西方心理医学、人格缺陷学、精神病理学基础上,引进了信仰,引进了爱,引进了道义,引进了意义。这是文艺复兴“把世界还给人,把人还给他自己”以来,西方人文世界对人类存在的最大的推进:此举降低了或否定了人本主义、人择原理的狂妄,却借助信仰的支点把人的力量、人的伟大提升起来了,同时校正了把人类灵性生命规约为技术处理的错误,也修正了以心理医学临床治疗取代道德宗教的偏颇。

尼采僭越造物,自命主宰,却经不住自我膨胀的戕害,但是维克多‧法兰克们却从焚尸炉、毒气室中寻找并发掘出死亡、苦难、厄运的意义,坚持到生命最后一刻,守护着人的尊严。

尼采的死,不仅有精神病理的原因,也涉及价值观问题,是鄙薄天地,亵渎神圣、失去敬畏之心的问题。此症弗洛伊德必定束手无策,而法兰克一定有办法。正如上个世纪两次大战之后,虚无主义世纪病蔓延,这片深层心理医学无能为力的精神深渊,作为希望、信仰和爱的炼狱,正是法兰克的意义治疗大展身手的地方。

在上个世纪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西方黑色焦土上,虽然只有埃利‧维索因为首次向世界揭露集中营的种族屠杀而获得诺贝尔和平奖,但是维索身前身后,有法兰克、有朋霍费尔、有艾仁娜、有迪克.布朗德斯、有格拉斯基、哈维尔、瓦文萨、教宗保罗二世,还有莱比锡抗拒枪弹、漫过马克思广场的烛光……最终有了勃兰登堡门门前门后的音乐和狂欢,有了柏林墙墙上墙下无数的拥抱亲吻和鲜花。


漫过马克思广场的莱比锡“星期一烛光游行”,缘起于有八百年历史的圣‧尼古拉教堂的祈祷仪式。这场持续数周的烛光游行,最终迎来了自由的凯旋。(维基百科)


信仰,是苦难和绝境中生命意义的起点

我不愿意在这里重复下面的思想,因为在当代中国功利主义盛行的风潮中重复这一思想,有诉诸现实功利,玷污理想之光之虞。但是我不得不重复这一思想,因为这一思想包含一种对废墟上重建文明与文化的启示。这一思想是法兰克对这个世界人类存在现象深刻洞察的结果:每个人都有自我实现的愿望。但无数事实证明,人越是将此作为目标来追寻,越得不到它,甚至会客观上远离它。只有当它不是目标时,只有当人自我超越时,才可能作为副产品而获得它。对于自我超越的人而言,世界和社会不是工具,不是他自我实现的场所,而是他自我奉献和服务的对象。中文有“无意插柳柳成荫”的现象描述,有“取乎其上得乎其中”的经验表达,更有道家继之儒家的“内圣外王”修身之论、治方之术及其二者本末之别的论争。不过法兰克自我超越之说用汉语词汇表达,应当是强调内圣而不计外王。

这就与不计功利的信仰有了直接的关系。

在法西斯死亡营中就有这样一些人,面对不可抗拒的灭顶之灾,尽管他们被焚尸灭迹化为一缕青烟,但他们至死所秉持的爱与人类尊严,使他们实现了对肉体生命之超越,赢得了历史和永生。他们成为人类尊严的象征,从此载入人类史册,活在后人之中。在我的理解中,对于那些因追寻意义而献身的人们而言,焚尸炉、死亡营只能是一堆水泥和铜铁。诚然,未必是因此,勃兰登堡门才在关闭了28年之后轰然打开、柏林墙才站立了28年之后一举坍塌,但是可以想像,即使再过十年、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勃兰登堡门依然封闭,柏林墙依旧耸立,这些自我超越者们也不会被奴役打倒、不会被绝望湮灭、不会被苦难异化,而将依然挺立,拒绝投降,拒绝以暴易暴。他们肉体将一批批倒下,但他们的人格尊严,爱的光辉和悲悯情怀必将传诸后世,一代一代,直到有一天春归大地,审判的号角声从历史的深处升起。

人类自我超越的能力是黑暗中长明的灯火和战胜绝望的力量,是历史避免因因相袭,恶性循环宿命的基因,是文明得以在废墟上重建的基石。而信仰和爱一样,作为人类的珍贵品质和能力,是苦难中人类自我超越从而超越功利性、动物性、物质性的前提,是苦难和绝境中生命意义的起点,是人类生于忧患而为人,死于苦难亦为人(而非动物或魔鬼)的前提。


1989年12月22日的勃兰登堡门和柏林墙,文明与野蛮对峙的见证,和平超越暴力的见证。(Getty Images)


若心中没有神圣,中国人哪,我们的苦难在哪里显示救赎的意义?

这年开始相继传来死讯,走的都是文明阵营的人,受压迫而抗议的人或反对奴役的人。从刚刚逝去的司徒华、力虹、史铁生,到一个月前去世的汉瑞克‧格拉斯基,半年前去世的朱泽厚、3年前逝世的包遵信、4年前去世的何家栋、5年前逝世的刘宾雁、赵紫阳、7年前逝世的李慎之、9年前逝世的王若望、21年前去世的胡耀邦、41年前被杀害的遇罗克、43年前被杀害的林昭、46年前被杀害的张志新…… 我们仍然没有勃兰登堡门前人山人海的欢呼,没有柏林墙下的沸腾,我们仍然面对监狱、软禁、监控、迫害和欺凌,我们仍然前仆后继地,以几层、十几层的飞行密度,实行着“柏林空运”般伟大的抗衡壮举。八九至今20年过去了,四五运动30多年过去了,大饥荒40年过去了,反右50年过去了,吞并南韩未果也称胜利的韩战60年过去了,我们的柏林空运尚未结束,牺牲却已经开始。力虹先生追悼会上出席者的合影图片显示,人都过半百了……

我们生前如西方先哲那样追问过意义吗?我们甚而如自己先贤那样强调过“内圣”吗?

我们唯物主义的国度,连心理学都不发达,精神在哪里萌芽呢?

如果心中没有神圣,生存没有信仰,我们的苦难在哪里显示救赎的意义?

漫长的黑夜即便是漫长的白夜,哪一方将会出现人之解放的曙光?

我们凭直觉反抗,摸着黑抗争,与“跟着感觉走”、“摸着石头过河”,有何不同?民国时期,连国军的连长和士兵都使用“暴虎冯河”的词语来谈论接下来的绝境。

我们如何能够克服“进去就投降,出来就张狂”的中国当代异议病症?

我们并藉什么领悟艾仁娜们的人生境界,在庸常世界里持有万物静观皆自得的大自在与谦卑,同时在政治高压中保持不屈的高贵和人之尊严?

——我们总以为日常生活的尊妄与傲慢等于非常时期的伟大与坚强,而事实总是证明,在恐怖与威逼中拒绝下跪、在绝境与压迫中恪守人之尊严者,往往是那些每每感恩、常怀敬畏、不以世俗价值自我标签的谦卑者。

香港的华叔是在圣经诵读与牧师祈祷中安然去世的,他不为成败所动,成就了香港这个大陆唯一的良心基地;铁生在精神上、行为方式上早已是耶稣的门徒,他在漫长的苦难中比健肢体全者更有尊严,抵达了人之存在所能抵达的意义高峰;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们三句话不离信望爱,他们留给人类精神殿堂的珍宝酿之于心,并非笔墨可及;其余波兰、德国上个世纪的我们的难兄难弟,不是扛着自己的十字架匍匐前行就是摒弃了俗界市场的价位招牌而只管耕耘,他们能够不为功利主义所宰制,不被虚无主义所淹没。只有我们自己真正是四顾苍茫,一无凭借。

《洛杉矶时报》评论说格拉斯基的悲歌交响曲现如今演为“一种文化现象”。这样的乐曲和音响听觉、这样的感受方式和灵魂形式,在大陆早已不复存在。可是自上个世纪30年代抗战这一民族存亡与精神事件始,中国就应该出现这样的音乐了!二战之后,西方世界出现了多少安魂悼亡、超度祭奠、悲悯世情、救赎灵魂的圣咏啊!而中国的噩运不能升华民族精神,个人的苦难徒将受难者变成张牙舞爪的“正义”的魔鬼,连个像样的美术作品、文学作品、音乐作品都出不来,我们死了这么多人,加上改革30年每年480万非正常死亡,将近一个半亿,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是谁?我们固然有诸多思想资源可以借鉴,我们的精神资源来自何方?

写得太多了。就势而发。就此打住。你的诗写得好,是无声死亡的大陆上罕有的追溯灵魂高度和精神维度的祭奠之音,不幸的力虹先生有知应是欣慰的。

北明
写于2011年1月16日
改于2011年2月1日除夕前
(小标为编者所下)◇

本文转自213期【新纪元周刊】“自由评论”栏目
http://mag.epochtimes.com/gb/215/9105.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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