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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审判(中)

在针对桑德琳之死持续一年的调查过程中,我确实学到了一件事:我最初的错误,就是低估了小细节所能造成的失误。

举例来说,我没想到那个第一个赶到现场的制服警员会注意到,我妻子死在上面的那张床旁边有张黄色的纸,而且在问了我有关那张纸的事情之后,还把我的反应写在她的笔记本上。后来我才想到站在她的立场思考,看到一个半裸的女人死在床上,头脸身体没有明显的外伤,很自然会想到这个问题:这个女人是怎么死的?也就是说,她对这起死亡案件的关切程度超乎我的预期,几乎立刻就开始注意室内的各项细节,而用心观察的结果使她的目光落到了那张黄色的纸,以及其它事情上。

调查于焉展开,而且持续朝向更不幸、更戏剧化的方向发展,首先是验尸,接着是病理学报告,在谋杀的可能性浮上台面之后,接踵而来的是阿拉布兰迪警探开始严密搜查通联及医疗记录、扣押电脑、讯问亲友同事邻居,所有这一切到最后的高潮是大陪审团决议起诉,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在开庭的第一天坐在被告席上,旁边是柯本郡最厉害的“犹太律师”,我们两个现在正默默看着辛格顿检察官走向发言台,瞥了一眼笔记然后开始陈述。

辛格顿检察官开口说:“庭上,陪审团的各位女士先生,从今天这开庭第一天起,我们将会一步一步地,向各位毫无疑义地证明,桑德琳‧艾勒果‧麦迪逊不是自杀。”

那天辛格顿穿了一套深蓝色西装,非常不合身,以至于颈背处微微隆起,像一条小蛇。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个小小的圆形隆起,因为当他面向陪审团的时候正好背对着我。他很瘦小,脸上的细框眼镜增添了弱不禁风的感觉,甚至让人感觉体弱多病。

莫帝在我耳边低声说:“辛格顿看起来老是一副随时可能往你脸上打喷嚏的样子。”说完他就迅速藏起脸上的笑容,小心不让陪审团发现。

莫帝说的没错,我心里想着,但是这位检察官外观上的问题不仅止于此。首先,他快秃了,而且常用一条白色的手帕擦拭粉红色的头顶。好几个月前他要我到他办公室“初步约谈”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他歪七扭八的牙齿,像是受到破坏者亵渎的墓地里那一排排东倒西歪的墓碑。当时我就在想,他是不是小时候家里穷,父母没钱让他戴牙套矫正,还是说他就是那种不太注重外表的男性。不论如何,那一口凹凹凸凸的利齿让人联想到饿得半死的某种原始动物,在恶劣的环境中为了求生存而发展出了这副容貌。

那时我已经发觉自己是他调查的目标,根据他的发现,我是桑德琳生命中唯一一个有理由谋害她的人──或许理由还不只一个──而且有办法昧着良心下手。

现在这样看着他,让我清楚回想起那次的首度碰面,尤其是他那自信满满的神情,对我说:“麦迪逊教授,我想让你知道一些事实。”

在那一刻我对自己说:他以为我很软弱。他以为我会任他摆布,因为我是象牙塔里的懦弱知识分子,在他这只斗牛犬眼中就像一只无力的贵宾狗。因为如此,我藏起了对这些“事实”的恐惧,戴上一副全然自信的面具,准备好不管他用什么罪名发动攻击,都要坚持自己的清白,然后回答:“我迫不及待想知道。”接着轻松地往后靠坐在椅子上,双臂交叠在胸前,一派悠闲地等他采取下一步行动,就像在俱乐部里等着午后的马丁尼送上桌。

接下来几分钟,辛格顿一一陈述对我不利的证据,语调肃穆犹如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法官,一条条宣读我的众多罪恶与异端行为。他把桑德琳血中有抗组织胺药物的事实和我的电脑上启人疑窦的搜寻记录连在一起,还有那些通信往来,他找出了我企图删除的记录。其它沉重的事实一项接一项,像锤子一下又一下的敲击。听着他的诵读,我逐渐了解到除非我屈服崩溃,例如暗示要进行认罪协商,否则辛格顿检察官不会罢手,直到我被吊在绞索上。我真的吓到了,到这时我才终于为时已晚地去找莫帝,告诉他在检察官办公室听到的一切。

莫帝立刻向我保证,对我不利的证据薄弱不堪,辛格顿只是在虚张声势,所以后来阿拉布兰迪警探出现在我家门口的时候,真的让我大吃一惊,这一次他还带着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大块头,脖子粗厚,即使不说话也显出一副坏脾气的样子,看起来很像运动酒吧门口的保镳。

“你被逮捕了,麦迪逊先生。”阿拉布兰迪警探的语调很客气,但是紧盯着我的目光很冰冷。

有些时刻你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变了,你知道──不只是感觉到,而是知道──某种巨轮已开始启动要把你碾进去。例如某天早上,处在生不如死的中年阶段某处的你,看向镜子时发现到,时间正在你身上刻画曾经在所有前人身上留下的相同痕迹。或者你突然感到胸口一阵闷痛,你意识到虽然这很可能只是胃灼热的症状,但仍然有机会,而且是此时此刻有可能成真的机会,会是更糟的病症。

你被逮捕了。

就在那一刻,我第一次开始体验人生最深刻的教训之一:在你感觉最脆弱的时候,也是最能感觉到自己活着的时候,不是在箭还插在箭袋中的时候,而是箭已离弦正飞向你的时候。柯本郡小而朴素的司法体系铁面无私的齿轮已开始转动,在那当下我想着,而你,我亲爱的伙伴,在今时今日之前如此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端着教授的架子一副超然姿态,用高等学位和深不可测的晦涩知识武装自己,你,山缪‧约瑟夫‧麦迪逊博士,英美文学的终身职教授,正是最适合送进这座磨坊磨碾的谷料。

“我们将会证实是那个男人,”辛格顿检察官边说边转身指向我,

“坐在那边的那个男人,夺走了桑德琳‧艾勒果‧麦迪逊的生命,使她成为受害者。” ◇(待续)

--节录自《审判》/皇冠文化出版公司@

责任编辑: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