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长篇小说

小说:有一个藏族女孩叫阿塔(28)

四十五

国安的行动快得惊人。第二天所有藏人集中居住区都贴上告示,警告不许参加任何未经批准的法会,违者严惩不贷。许多藏人的手机同时收到公安局的群发短讯,内容跟告示相同。军警还在武侯祠一带连续进行防暴演习,杀声震天,吓唬周边的藏人。

嘎登、阿塔收到群发短讯时,我刚好也在场。那是在嘎登租住的两室一厅房里,阿塔进厨房做饭,我坐在宽敞的客厅里,听嘎登讲述家乡见闻。一天,凌晨三点,军警进了村,挨家搜寻从外地躲入本村的“暴乱分子”。嘎登遭到反复盘问,还挨了几拳头,差点没被抓走。村民们因为恐惧,天天聚在一起喝烈酒,一个个喝得醉醺醺,只有这样身体才不发抖,晚上能睡着觉。

正讲着,嘎登的手机短促一响。他拿起来看了看,脸上表情无任何变化,仿佛这个短讯无足轻重。阿塔的反应截然不同,厨房传来她的叫声:“公安怎么会知道的,肯定出内奸了!”

阿塔正在做“索康必喜”,满手的酥油、面粉也不洗,抓着手机跑来,要我和嘎登看。

嘎登说:“我也刚收到。”

我装出认真的样子,边看短讯边遗憾地说:“看来法会是办不成了。”

阿塔就问:“哥,你说怎么办?”

嘎登淡然地说:“不准办就不办吧,我们总不能强来,拿鸡蛋去碰石头。”

阿塔气呼呼地说:“连举行法会的权利也没有了,再往下,我看寺庙也不让我们进了!”

嘎登没答理她,回头问我:“刚才讲到哪里了?”

阿塔冲着嘎登嚷开了:“你变了,哥,你确实变了!不仅胆小,而且自私。需要你领头时,你能躲就躲。这次筹办法会,你也不积极。你越来越不像我从前的那个哥了。”

嘎登没有说话,注视着阿塔,目光是安详的,荡漾着慈爱。阿塔哭了起来,抽噎着说:“你知不知道,大家是怎么议论你的?说你钱挣多了,屁股就坐过去了。说你做过汉人政府的官员,所以长着两个脑袋。”

嘎登仍然不说话,拿起转经轮,摇着,默默念经。我也沉默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阿塔仍在啜泣。

突然嘎登开口说:“阿塔,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总有一天,你会理解你哥。我永远不会做对不起藏人的事。”嘎登的眼神隐然含着痛苦。

“我们走吧。”阿塔低声向我打招呼。

“把饭做完,吃了再走。”

“没情绪。”离开时,阿塔没再跟嘎登说一句话。

路上,阿塔接到表妹的电话。两人用藏语交谈。阿塔显得情绪波动,声音时高时低,时快时慢。通话结束后,她望着车窗外发愣。我揣测跟嘎登有关。

“哥又怎么啦?”

“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他。”阿塔回过头说。我吓了一跳,她脸色煞白,上下嘴皮因为愤怒而哆嗦着。

“你看我哥做的‘好事’,他昨天上电视了!”

“上电视?”我惊奇地问:“他做了什么,要上电视?”

“他和几个藏人组成代表团,前往武侯祠,慰问在那里站岗巡逻的军警,还向军警献了哈达。”阿塔语带讥讽。

我深感意外,难以置信。“不可能吧,肯定是造谣。”

“好多人都看见了。”阿塔的嘴皮又开始哆嗦。

“表妹已经听见有人骂我哥是藏奸,还有传闻说,是我哥把筹备法会的消息泄露给了警方。”

有好一阵我没敢吭声,虽说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也没有藏人受到牵连,但毕竟有点儿“心虚”。与国安老友的会面我没告诉任何人,就因为担心会被人误认为是“告密”。

“你说,我哥会做这种事吗?”忽听阿塔问。

仿佛一拳砸在我脸上,眩晕中车头一偏,朝街沿的一棵大树冲去!阿塔吓得直叫:“小心!小心!”幸得我及时清醒过来,猛打方向盘,刚化险为夷,又差点没撞到另一辆擦身而过的车身上。

等完全镇定下来,我才语气坚决地回答:“当然不会!”

“你不觉得很反常?”阿塔又开始问:“当初为了不在电视台的摄影机前说假话,我哥不怕回乡种地,宁可辞职。今非昔比,现在反倒顶不住了?”

“设身处地想,”我思索了一下说:“嘎登已是成功人士,腰缠万贯,在藏人中又有影响力。跟当局打交道时,出于安全的需要,他必然会更加小心。这次上电视,明摆着是当局想利用他。只要不太过分,嘎登就没必要选择抗拒。你说对不?”

“惹不起,可他躲得起呀!”阿塔余怒未消:“掉头,张哥,往回开,我得问问他去。”

“趁早别问”,我劝阻说:“你这不是叫嘎登难堪吗?你哥什么也不会说的,他面对的压力够大了,你就不要逼他了。”

“那就不问,行不?”阿塔央求我说:“在这种时候,我想陪陪我哥,和他多说说话。我有不好的预感。”阿塔嗓子眼哽咽住了。

“我怕,怕有一天,我会突然失去我哥。”

“尽瞎说,瞎想!”我一面把车往回开,一面努力打消阿塔的担忧。

“嘎登正活得如鱼得水,你就别自己吓唬自己啦。”

阿塔双眼直瞪瞪望着车窗外,也不知在听不在听。

一进门,阿塔就扑进嘎登的怀里。

“表妹她说……”一句话还没完,嘎登已接上了:“她也打了电话给我。”

“哥,我信你的话,我信!”阿塔情切切地说:“对那些议论,你可别往心里去。”

嘎登宽厚地笑了起来,用戏谑地口吻转开话题说:“我正要找你算账呢!饭也不给我做完就跑掉了。”

阿塔不好意思地说:“我这就去做。”

忽然她看到地上的行李箱,诧异地问:“哥,你要走?”

“生意上的事,我要去外地。”

站一旁的我心想:应该出去避避风头。

“张哥也要走,去伦敦看房。”

嘎登看了阿塔一眼,回望着我问:“什么时候走?”他的目光闪动着不安,我看出他对阿塔一个人留在成都不放心,立刻说:“不是什么急事,等你回来我再走吧。”嘎登面露感激之情,忽然起身离开去了厨房,再进屋时,手里端着两个巨大的饭碗,满斟的青稞酒顺着碗沿溢出来。他把其中一个递给我,随后举起碗,一仰脖,只听咕咚一声,整碗酒下了肚。末了还来个碗底朝天,以示滴酒未留。我也学着他,一气喝光。嘎登兴高采烈,笑声震耳。对于不苟言笑的他,甚是难得。

“我说过,吃糌粑的和吃大米的永远成不了一家人。”

嘎登为我重新斟满酒。“现在我郑重宣布:收回这句话。”

(待续)@#

──节录自《有一个藏族女孩叫阿塔》/自由文化出版社

责任编辑:马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