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长篇小说

长篇小说:锦瑟(76)

还没来得及凋谢的花,玛瑙似的殷红的小野果,都压在雪里,红白相映,晶莹的艳。(fotolia)

她反正是被挫败惯了,也知道心里要放下这些揪心的挂牵,于是,面上看起来也就平淡得很,也没表露出沮丧相,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只是,从前不觉得的,如今竟然凸显出来,专为了刺她的心来的,此地风俗本来就是好曲乐的,街头巷尾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闲着没事吊嗓子的、左邻右舍的电视剧收音机、戏曲频道里的一段折子戏,声声入耳,都是来磨她的心的。不知不觉地,她整个人就瘦了一圈。偏偏那个男生,还时常就冒出来,找她的麻烦,拍着桌子警告她,她要是再悄悄地给游客传真相资料,就要把她抓到监狱里,店子关掉。他容忍她,但迟早地,肯定会有群众去举报她的,她被抓进去了,一定是会牵连他的工作,一折腾,母女俩连现在这个容身之处都保不住。

朱锦这些天因为心里有磨难,脾气格外能忍耐,一声不吭地由着他拍桌子, 听他说话,又似乎句句都在理,指摘的都是她的不是,她低眉垂目地听着,到末了,听他不拍桌子了,就开口说道,对不起。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那个男孩听着却是五雷轰顶。他停下训斥,住了嘴,顿一顿,仿佛兜头一盆冰水浇灌下来,他的无名业火都灭了气焰,一时间只觉得,一切清凉。

朱锦静穆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对不起,一直以来是我错了。很对不起你。

男孩闻言,竟然飞速地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他走得飞快,一路上,心在胸膛里狂跳。对不起——这是她说的,他生气太久、不甘心太久,漫长的一场执念,到这里,终于有了一个结尾。

从那一天起,他竟然绝了踪迹似的,好久都不曾再来了。他不来,也不曾有别人来找她的不是。看起来,她被整个人世遗忘了。

冬天来了,照例会有几场青桐薄雪。落雪的天,纷纷扬扬的干的雪粉,落在竹叶上,发得出响声的。还没来得及凋谢的花,玛瑙似的殷红的小野果,都压在雪里,红白相映,晶莹的艳。这镇子在雪里陡然清寂起来,人迹罕有,从阳台上望出去,老房子的白墙,黑瓦,挑檐,水边无人经过的石拱桥,落了一层薄雪的泊舟,袅袅的炊烟,从巷落间升起。雪落下来,无人经过,渐渐地厚了,大雪天里,这个小城终于显露出它的苍老面貌。

落雪的天,白皑皑的雪,她穿着青色麻布衣袍、厚呢裤、绣花棉鞋,坐在店堂里,围着一炉火, 隔壁糖作坊里在蒸糯米做点心,香味漂浮。她剥开桔子,橘皮都扔在炉火上,熏烤得满室都是烟,温暖又呛人的。这小城静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而她这样的存在,仿佛这小城含在心里的一颗明珠。白皑皑的都是寂寥。

所有的事情看起来都走到了尽头,没有一点余地了,然而,水穷云起,事情就开始有了转机。有一天,本地的剧团就上门来了,说起来,还是老师的不服气在起作用,虽然她见惯了不平,然而,朱锦是她多少年前就相中的生角儿,如今这样的遭际里,她就是不服气,一定要让世人看看,这孩子是多么好的一个生角儿。这样,本地的剧团就推托不过地,来了。这个古城旅游区,城隍庙旁边,本就有座上年纪了的老戏台,从前祭神时,年节设集时都会唱上好几天,四乡八里的戏班子都会请来登台,人在戏台上坐不下。河上都是河船,来看戏的人吃住都在船上,携家带口,走亲访友都在这几天,高度密集。自然,这都是百八十年前的事情了,戏台也早就塌成了朽木,可是,复古嘛,自然是要修一座戏台的,收门票的地方,自然要有些噱头。这样,古城里就又有了戏班子,每天黄昏,都有一台折子戏,临水的乐音管弦,煞有风情。 每天都有折子戏,这也是旅游区门票里承诺了的一项。

这戏班子找上朱锦的原因是——冬天了,街面上的游人本来就少,那临河的戏台又是风口上,上台的演员穿着单薄的戏服,北风里吹上一两个钟头是酷刑,地方剧团本来在行业里就是没有地位的,有点专业技能的年轻人,这里根本留不住的。剩下的那些,因为没有什么上进心,又都是偷奸耍猾惯了的经过层层经手盘剥,分到演员的薪水也少,如此以来,冬天了自然就没有人肯上场了,演员推三阻四,天天都推托上不了台,管事的天天去吵,吵得没意思,吵完了也解决不了问题,所以,落到朱锦头上的差使就是——冬天,没什么人听戏,那地方又不能塌台,你要是愿意上场去唱,倒是可以的。反正,报酬多少有一点,看么,大概是没有人看的,唱么,还是要唱的。

朱锦听着,想起那戏台,是在西头一片河水对岸,天气暖和时,每天下午演折子戏,演到天黑,水风悠悠,送来管弦和吟唱之声,望过去,总是一派灯烛华丽、歌舞管弦的样子。没想到底子却是如此怆俗,然而,她没什么好嫌弃的,点点头,很痛快地答应了。

等到去了,才看明白后台上那几个伴奏的,都是茶馆里的那群老者,闲得很,脾气也好极了,反正是喜欢丝竹管弦,吹拉弹唱,没有人请他们,他们自己在茶馆里、家里也是要聚的,还被嫌弃太吵,在这里做幕后伴奏,真正太好不过。他们穿得厚厚的,臃肿和气,怀里揣着保温杯,冷风过堂,也还要围一个炭火脚炉,试着笛子唢呐琵琶,间或喝口热茶,看着真是祥和与安乐,朱锦就笑起来。她在化妆室里更了戏服,自己勒头,上妆,她今天唱的是花脸,净生,笛声起时,踱上台来,唱段选的是《桃花扇》 里的哀江南:

山松野草带花挑,猛抬头秣陵重到。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村郭萧条,城对着夕阳道。

野火频烧,护墓长楸多半焦。山羊群跑,守陵阿监几时逃。鸽翎蝠粪满堂抛,枯枝败叶当阶罩;谁祭扫,牧儿打碎龙碑帽。

横白玉八根柱倒,堕红泥半堵墙高,碎琉璃瓦片多,烂翡翠窗櫺少,舞丹墀燕雀常朝,直入宫门一路蒿,住几个乞儿饿殍。

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箫。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你记得跨青谿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行到那旧院门,何用轻敲,也不怕小犬牢牢。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手种的花条柳梢,尽意儿采樵;这黑灰是谁家厨竃?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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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婧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