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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木工阿庆伯的故事 (19)

半个多月后,阿庆的身边多了一个学徒,刚满12岁,小学毕业。阿庆让这个小学徒和他一起生活,以行业习惯上对于学徒的要求来规范。于是,阿庆就多了个小学徒协助他整理住处的环境、处理制作过程中的琐碎杂务,从最基本的要求开始训练。

第一次“为人之师”的阿庆非常地用心,他经常仔细的观察小学徒的表现,只要发现他在某一层次的要求上表现稳定之后,便会再给予新的要求。在这个过程中,阿庆才充分体会到为人之师的不容易,对于徒弟的正面表现,既不能太明确的给以肯定,以免他志得意满,但又必须适度的让他知晓,以期待他能在信心之中稳定进步。而对于学徒负面表现的处理又更难了,有时必须明确指出,但又不能每一次都由当师父的来指点。因为,阿庆发现,当小学徒自己没有体悟到自己的过失或不足之时,他的指摘往往效果并不大,也就是说,如果小学徒自己找出了不足之处,这时阿庆的指点才会有真正的效果。

当了师父之后的阿庆,这时也开始能够体会到在自己过去接受阿成师等师傅的教导和训诲的那段期间,自己是如何的让他们担心,而他们的一切方式,无论是惩罚、指点、斥责、提醒或是温言劝勉,都包含着他们许多的期望和经验指引。

看着小学徒,阿庆这也才感受到自己过去当学徒期间,其实是多么的幸福,当时有些时候产生的委屈与不理解的感受,现在看来,实在是一种幼稚、不成熟的反应呀!

一直到六十多岁之后,阿庆不再收学徒时,他一共教导过四十多个学徒。每一个学徒的资质、用心程度、体悟和上进心都有所差异,因此,展现在他们最后的手艺水平上,也是各有良窳。其实,阿庆晚年时一直有个感叹,他深深感觉到,为人之师虽然不容易,但好徒弟才更为难寻,以能够完全承传他作木、雕刻和髹漆这三种手艺的学徒而言,几十年来,也不过就教出过两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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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惊讶于阿庆伯能够如此多才多艺却又与世无争、谦冲淡泊的许多外来的访问者的疑问,阿庆伯总是淡然的诉说着自己的经验。

阿庆伯偶会叹道,比他们年轻一代的木工师傅,往往喜欢挑三拣四的选工作做,只想待在一个地方找工作,再抱怨工作不好找。阿庆伯说:“后来发现阿和伯说的是有他的道理,一个人趁著有机会四处去看看世面,多接触接触其他人,是绝对有好处的。”

从在清水为老医师制作家具之后,阿庆伯做木工的足迹几乎遍及了整个台湾,他曾经在台北士林、苗栗后龙、台中市、嘉义市、台南市、沙鹿,甚至是离岛澎湖,这些地方都去工作过。阿庆伯戏称这是“云游四海”。

阿庆伯的多才多艺,除了是来自于终生奉行著作为“永远的学徒”这一准则之外,最重要的,就是来自于这个“云游”的经历。

例如,阿庆伯在清水工作时,就曾在台中市区发现了一家书店,里头卖着相当丰富的古代经典、医药、宗教与术数方面的书籍,当时的他像是发现了宝藏一般的迷上了这间创立于日据时期大正元年的书店,只要一到台中市,他便一定会到这间书局搜寻。

一开始,阿庆伯只是依照自己的感觉判断,来决定购买与否,后来,热心的兄弟档老板在与他熟稔之后,也会提供不少的建议。慢慢地,阿庆伯所知越来越丰富之后,不但更能自行判断是否值得阅读,更会开出书单要求老板为他搜罗其他书籍。

同时,在四处云游的过程中,他结交了不少同样一身兼备多种才艺的木工师傅,阿庆伯除了与他们相互交流木工技艺之外,也相互交流每个人所具有的其他特长,遇到好读古书的同好,阿庆伯更是掌握时机交流各种学问与知识。

于是,阿庆伯学会了设计庙宇建筑,也因此开始钻研寺庙的各种对联,由此踏入了欣赏、搜集、创作、吟唱古诗词的世界。而其他的技艺,像是中医药、风水术数,也在这个四处游历、结交同好的经历中,一样样的丰富了阿庆伯的生命。到了六、七十岁之后,阿庆伯更是由此踏入了《易经》的玄奥领域,对人生有了另一层的体会。

阿庆伯也因此会经常对于闻名而至、前往访问他的大学研究生语重心长的说:“现在人们都在叫‘博士、博士’的,其实他们哪里‘博’了?他们不就是只会某一样,然后在这一样当中,就自以为了解了真正的道理了,对于其他他们不知道的,根本也不想去知道。这样,能够称的上是‘博士’吗?”

无论对方是初识、还是熟识,也无论对方能体会多少阿庆伯的用心、话中的含意,阿庆伯只要话头一起,就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八十九岁、满头苍发的阿庆伯在谈话后每次都会这么作结:

“趁我现在还能说、你要听,我就多说,我很乐意把我所知道的都说出来,我希望这些历史、经验能够被留下来,这些好东西可不能失传呀!”

在客厅里席地而坐着,阿庆伯微闭着双眼,一次又一次地娓娓诉说着一个学徒的故事。

后记:

阿庆伯是我于1996年至2000年在台湾鹿港小镇进行传统木匠田野调查工作时认识的。他的一生经历对于当时的我而言,是难以想像的,这个田野工作在后续进行观察时的重点之一,受到他的经历启发非常的深。

虽然阿庆伯是真有其人,这里所叙述的故事也主要是以他的经历为蓝本所撰写,但是基于小说创作这一文类的特性,书写内容中有些部分或人物则采自其他师傅的故事与经历,来丰富小说的可读性与情节。因此,虽然阿庆伯确有其人,但这不是一篇“报告文学”则是十分明确的。于此也稍加说明。

去年(2004)有机会再回鹿港时,向一位木工师傅探问了一下阿庆伯的近况,那时才得知阿庆伯已约于两年前过世。虽然年逾九旬辞世,已可称之为得享高寿,但我心中总是深觉遗憾。曾不止一次想过,如果阿庆伯仍在世时,我能亲手送上一本《转法轮》给他,将会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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