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卫平:让上帝的归上帝,个人的归个人

——再谈卢雪松事件中的所谓“告密者”

崔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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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纪元1月21日讯】我的《岁末想起了一个人》引起较大争议。在我眼里,知识份子就是讲道理的人。我十分同意王小波所说的:“对一位知识份子来说,成为思维的精英,比成为道德的精英更加重要”。我所理解“思维”的工作,不是站队、摆出一副道德的姿态,而是构筑更大的公共平台、容纳更多的声音和维度;是在别人认为是结论的地方,将它重新当作新的起点;是给出更大的空间,而不是造成新的封闭和压抑。这些观点有人听也罢,没有人听也罢,反正我还是这么认为。所以,我愿意继续探讨有关卢雪松事件中的所谓“告密者”,不管一些议论已经将我置于多么不利的位置。

我知道这文章还是要被转到一些论坛上面,于是先说一句,不准备讲道理的人,请不要在我的文章下面跟贴。并且在我看来,不讲道理的人,就是不讲道德的人。

一 、继续讨论告密是否成立

在《对余杰的两点回应》中,我提出“凡透露了一场谈话内容的人,并造成了某种后果,就一概都叫作‘告密’? ”,非常可惜,在后来网上出现的诸多讨论中,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任何认真的回应。而正是在这里,可以翘动某种可以称之为“板结化”(如同盐碱地般的)的思维。当我写下这个句子时,至少有四个故事作为“垫底”,有时候叙事的力量比抽象概念的力量更加强大:

故事之一:这是我的朋友吕频向我提起的,涉及小说《牛虻》中亚瑟和蒙泰尼里。亚瑟向蒙泰尼里说出了地下爱国组织的秘密,造成包括亚瑟在内的大批同志被捕,抵抗活动严重受挫。当然,亚瑟对于这件事情是有责任的。但是他的责任是什么?他的同志能够指责亚瑟是“告密者”吗?告密是一件有意作为,如果一个人无心将他人置于死地,这能够称之为告密吗?这件事情中真正的告密者是蒙泰尼里。老谋深算的蒙泰尼里在与亚瑟谈话时,骗取了亚瑟的信任,套出了亚瑟的秘密,他深知自己要什么和将要做什么。

故事之二: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中写到了1968年,摄影人特丽莎勇敢地走上街头,拍摄了许多照片,作为抗议入侵的见证。但是这些照片后来落到警方手中,被用来按图索骥,用作抓捕抗议者的线索。这与特丽莎原先的本意背道而驰。而那些被抓捕者,如果他们得知是因为特丽莎的照片令他们大吃苦头,会指责特丽莎是“告密者”吗?是否会有人想到:如果不是特丽莎拍摄了那些照片,他们就不会被捕呢?

故事之三:波兰导演基斯洛夫斯基(《十诫》及《红》《蓝》、《白》的导演)曾经遇上了这样一件事情:某晚他与同事们在一个车站工作,拍摄人们使用行李柜时的各种表情,必须先投硬币,然后转开、查看号码等等,有些人根本摸不找头脑,这是一件纯粹观看的工作。但是,当他们凌晨三、四点钟回到住地时,员警却上门来没收了全部胶片。后来得知原因与政治无关,而是当晚有一件谋杀案,杀人者将尸体卸成八大块装进皮箱,这皮箱后来寄放在行李柜中,警方指望从他们拍摄的胶片中找到某些线索。当然,警方最终归还了所有胶片,他们并没有从中找到嫌疑犯的踪迹。基斯洛夫斯基却为此深深犯难:“万一我们拍到她呢?”是的,如果基斯洛夫斯基拍到了嫌疑犯,警方因此而迅速破案,这能够算他“告密”吗?

故事之四:这是萨特在他的小说《墙》的结尾——被俘的游击队战士伊比达万念俱灰,当然他还没有想到要出卖自己的上级葛里斯。他知道葛里斯躲在表兄家,却对敌人说:“他躲在墓地里”,很快敌人真的在墓地找到了葛里斯,因为他与表兄吵架之后便躲在了那里。结果是伊比达因此从死刑中逃脱。敌人确实是在伊比达的“指引”下找到了葛里斯,但他有谁能够说他是“告密者”?

最后一个故事与我们的议题距离最远,但是它同样证明了“说出一件事情并产生后果并不直接等于告密“,所发生的情况可能有许多不同的种类,每一次都需要就近观察,就具体事情的具体脉络得出结论,而不能以“一体化”或者“总体化”的眼光一概而论,尽管这样做能够带来自我道德感的深深满足,也能够带来最大的喝彩。因轻率而产生的后果,足以将一个人置于死地。匈牙利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凯恩泰斯曾经谈到过“悲剧被制造时的轻率”,这是值得从我们这个传统中出来的人们再三深思的。

二 一个人如何对待自己? 

当然,这四个故事各有自己的去处,有它们的讲述者所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追踪这些议题,会丰富我们的头脑和眼光。拥有一个话题,就是拥有一个将不同的视点充分展开的平台。而每一个不同的视点,都会对我们既有的视野产生挑战或者置疑,从而可能使得我们的头脑更加开阔,理智更加清晰。

琼玛给了亚瑟一记响亮的耳光。年轻的亚瑟并未替自己做任何声辩,他独自吞下了这枚苦果。带着心爱的人对自己的误解,他远走南美,在那里脱胎换骨:被人打成残疾、到杂耍班子当小丑,受尽耻笑和侮辱,从内心到外貌都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最终又回到自己的起点和队伍中来。也就是说,尽管亚瑟无心犯一桩错误,但他是承担这桩错误所带来的恶果的。他丝毫没有强调自己的无心,从而采取推卸的态度。亚瑟的做法是令人钦佩的。该小说的作者并未将力量放在谴责亚瑟的做法上面,她让亚瑟得到了新生。而若是指认和强调亚瑟是告密者,结果只有一个:放过了真正的告密者蒙泰尼里。而承担不知情的情况下所产生的后果,要上溯到索福克勒斯笔下的俄底浦斯,尽管他无意犯下弑父娶母的罪行,但是事情既然如此,他仍然将自己的眼睛弄瞎而远走他乡,承担这桩由命运赐予的苦果。这样的做法无疑是非常值得肯定的。

基斯洛夫斯基对待这件事情的态度,对于我们的文化是一个异数。那天晚上员警所调查的是一个杀人嫌疑犯,据说是一个女儿杀了自己的母亲;而帮助一个对他人有严重威胁的人落入法网,看起来是每一个公民的职责。如果所交出的胶片中恰好有这个女子的踪迹,在我们这里会被看作无意中“立了一功”。这是一个实用主义文化所能够得出来的结论。但是基斯洛夫斯基是这样想的:“有些人的职责就是专门负责逮捕杀人犯。我可不是其中之一。”一旦他意识到是一部巨大机器在运转,而他本人只是其中的一个“小螺丝钉”,他就感到非常不舒服。而这回把这颗螺丝钉用作“线人”,最终使得他离开了纪录片领域,转而拍摄故事片。避免成为一个“记录者”;避免给任何人带来哪怕是一点点伤害,哪怕对方已经罪证如山;避免被任何人所利用,不管对方以什么名义,是这位敏感的艺术家所作出的选择。这也是我最倾慕的那种遗世独立以及“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立场,尽管我本人做不到。

仅仅将昆德拉的这个故事看作是“玩笑”,是恶作剧,是肤浅的头脑得出的肤浅结论。昆德拉比人们想像的要深思得多。在很大程度上,昆德拉的这个立场所针对的,正是造成无数悲剧的那个根本原因:自以为自己有着不同于他人的善良;正在体验自己是无限善良的;十分需要证明自己善良得不可比拟;尤其感动于自己手上正在做的那件事情,觉得做了这件事情自己就登上一个新的善良境界,就与某种崇高的事业有了联系,与某种神性的、冥冥中的东西有了沟通,甚至成为它的一部分,马上就能得到它的恩宠。那个辉煌的前景几乎已经看到了:不只是自己从中得到拯救,而且天下受苦受难的人一并也得到拯救……所有这些心理貌似崇高,其实恶俗不堪,它们全都产生于一个无聊空虚、虚弱不堪的头脑。

还要补充一句:越是把自己想像成崇高或者善良的,便越是需要别人的黑暗作为陪衬,即把他人看作是黑暗透顶的,看作是妖魔,看成正在对自己形成威胁:大地正在遭受诅咒,公主被关在塔里……一堆多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从来未曾意识到自己身上的黑暗,未曾意识到培育出他这么个光明的种子,需要多少人为之作出牺牲,需要将多少人踩在脚下。有多少“黑暗”就是这样被“光明”制造出来的!有多少“邪恶”就是这样被“正义”制造出来的!一个“光明”的顶峰需要多少“黑暗”才能堆积起来!这样的教训难道还少吗?本人最近正在重看1949年之后的中国老电影,对于这一点感受分外深切。制造“邪恶”的方式主要是两种:一种是主观认定和强加,说你是你就是,因为他本人是“革命”,所以你就是“反革命”;另一种是“深挖”,深挖对方的动机或者出身背景,凡是“挖”出来的东西,就一定是邪恶漆黑无比的。

萨特的故事在气质上与昆德拉的故事是相通的,都是对那种将自身视为“必然性真理”的做法的置疑。

三 社会如何对待个人

立出这个小标题是要表明:社会如何对待个人,不同于个人对待他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多区分?这个家伙又要绕来绕去了。是的,讲道理就不能不绕来绕去,除非不讲道理。小心翼翼总比粗心大意要好。

亚瑟选择去了南美,那是他自己的决断;他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那是他自己的事务;但是任何人不能要求他这么做,更不能强制他这么做,——这就是那个最基本的区别。

同理,卢雪松事件中的那个女生,她曾经和将有怎样的人生选择,她如何面对自己,她将如何自处,都是她自己的事情,只要她不是选择害人。而如果她无心做了某件事情,没有任何理由就此将她永远置于死地。我说她“不一定”是告密者,并不等于说她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她需要承担自己那部分“不一定”的责任,是多少就是多少。而且如何承担也是她自己的事情,不是别人穷追猛打的事情。总体上来说,我倾向于认为这个女孩与亚瑟有相似之处,那么她的责任如同亚瑟的责任,而不是如同蒙泰尼里那样的罪行。

那些为了显示自己如何道德、如何“正义”,而不惜将别人无情踩在脚下的做法;应该永远摒弃。需要用别人的尸体来垫高自己,这是一种什么行为?什么意思?凭什么为了夺取和扩大自己的空间,就不给别人以空间?

在听了那么多批评意见之后,我仍然要说,我欢迎这位同学来报考我的研究生,我将一视同仁地对待。我不会特别过问她这件事情,不会觉得非要过问不可,不会在乎她是否已经采取了亚瑟那样的做法。让她自己去面对自己,“让上帝的归上帝,个人的归个人”。想想哈威尔对他的“告密者”采取什么态度,难道还不明白吗?何况这仅仅是一个困惑的女学生。

张鹤慈先生劝我若是收她做我的研究生,必须是在她“幡然醒悟之后”,但是我想这个问题是她个人的私事,我不好越雷池一步。我不想充当任何“灵魂教士“的角色,过去和现在的大学里都有这样的“政工干部”,但那不是我想做的事情,借用基斯洛夫斯基的话来说,“我可不是其中之一”。顺便地说,我不回答张先生置疑我说的“老师与学生之间的权力关系”,是因为考虑到这个问题如果进一步谈开来,会产生某些非常不利的效果,我深知我自己的言词可能造成的某些“恶”。在这个意义上,我宁愿牢记苏格拉底教导的“宁愿忍受不义,也不要做那不义的事情”。有些话他能够批评我,而我不好反驳。

社会需要对待个人的选择留有相当的空间,一个“他人”对于一个“自己”的评判需要留有相当的空间。而我们每一个人既是“自己”又是“他人”,如果能够选择“严以责己、宽以待人”的立场多么好,就像希望别人尊重我们自己的选择一样,来尊重别人所作出的不同选择。即使是自己认为的“基本的是非判断”,也不要看作是天经地义的,不可置疑的。同样,希望(或要求)你自己做到的,也不要希望(或要求)别人也能够做到。实际上,对于别人要求过高,同时对于自己要求过低,也就是“严以责人、宽以待己”,正是我们最常见的。

在这个问题上,密尔那本《论自由》特别值得来自我们这个文化传统的人再三阅读。这本书通篇讨论的问题,是社会“能够合法施用于个人权力的性质和限度”(许宝骙译本),其中精彩段落无数。什么是“自由”?这位老先生做的是“减法”,在社会(或他人)不能干涉个人的地方,就是由个人所支配的、他自己的自由。他的工作就是要画出这个“不能干涉”的界限。在某种意义上,我写《岁末想起了一个人》,是阅读这本小书的一份读书笔记。放在我年轻、记忆力好的时候,我会将这本书背下来,随时吟诵给周围的朋友们听。

2006年1月19日

──《观察》首发(http://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观点和陈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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