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散文

大厝

阿嬷在那段生病的时光中,常叨念要回老家看一看,于是趁她状况较良好的时候,大伙驱车至彰化县秀水乡马兴村的“陈益源大厝”──这是它现今的名字。对学者而言,它是一幢历史悠久又具研究保存价值的三进格局,被大三合院包围的小三合院;它共有八个护龙,一百多间房。对阿嬷而言,那是她回忆的岁月点滴。

在整修前,我只去过一次古厝,读小一的我,头上绑着两支不对称的辫子。模糊印象中,古厝有大半已然荒废倾塌,只有一位阿婆在那里独自生活着。我这个城市乡巴佬,趁大人谈话不注意的时候,好奇地四处瞧瞧,结果在“把横杆压一压就会跑水出来”的古井附近被看似温驯友善的鹅群追赶,边跑边哭,穿过长廊到后院,一不小心跌进池塘里,还好不太深,很快就被大人发现拉起来。阿婆见状,赶紧拿拜拜用的糕饼关切地哄着受惊的我,看我有没有受伤。有美食在我面前,我很快就忘记哭,也顾不了身上脏兮兮,专心一致地吃将起来。离去的时候,阿婆吃力地拖着蹒跚步伐,站在大堂前与我们道别,瘦小的身躯、朴实的衣装、腼腆的笑容,衬着背后大堂内墙上挂着的大幅清朝官员华美严肃祖先肖像,对比格外强烈。遗憾的是,往后我终究无缘再见到她,也没能从庞大的族谱里弄清楚她到底是我的谁。

说话伤元气,阿嬷不能说太多,望着屋子,参杂国、台、日语,漠然地叙述:阿公年轻的时候,庄里的人都唤他作“阿舍”,他一直到小学六年级,还不愿意自己走路,老是要丫鬟背着到处去。阿嬷从日文高女毕业以后,就在银行打算盘;发薪水的时候,咻客琳母〈奶油泡芙〉是她最爱的奢侈品。出嫁当天,风风光光,给大红花轿抬去。最初,四合院里当家做主的是我大房曾曾曾祖母,她绑小脚、还带了十七位丫鬟。还有二房、三房、四房曾曾曾祖母跟她们那边的亲戚也住在一起。阿嬷在大家庭里生活,着实不容易。用现代的话说,就是要精通烹饪、裁缝、管理、会计跟公关。单是每天要统筹那些用装了轮子的半人高大木桶推出来,给在从两千甲的田地上劳动告一段落,走到屋前大晒谷场集合的佃农们享用的伙食,就已经够累人的了。阿嬷的裁缝手艺高超,除了买布给自己家人做衣服之外,有一回还要赶制五件衣服外加七件裙子,给即将往生的女性长辈穿上,下葬后过没几天,那位最爱圆仔花的长辈,在花丛里摘花,对着阿嬷笑得好开心,许多女工都看到,然后一转眼又消失不见了。还有一回,有外人得疯狗症,没药医,流浪到阿嬷的庄头,所有男丁只好拿扁担、锄头出去,合力把患者击毙,以免庄内人被感染;深怕要是没处理好,会全庄死光光。乡下医疗不发达,通常要是生小病就忍着,随便吃点跟骑脚踏车卖杂货的小贩买来的成药,等它自己好。

宽裕富足的日子过没多久,家产就被管公账的亲戚悄悄败掉了一些,又遇上三七五减租。一夕之间,资产大幅缩水。无奈又郁闷的阿公开始酗酒,阿嬷想不开,差点带着年幼的爸爸叔叔姑姑们去跳海求解脱。后来工商业起步蓬勃,大家开始往都市发展,阿公阿嬷也上台北打拼,古厝渐渐冷清下来,只剩下那位阿婆守在那儿。

阿嬷说着说着,眼眶泛红充满了泪水,似乎又看见了古厝当年的繁华景象。平常不多话的阿嬷,原来经历了如此起伏坎坷的人生。长年在国外的我竟然到现在才认识她,低着头,我说不出话来;只想抱着她,像小时候那样,她是最疼我的阿嬷。

相隔二十多年,这次来,古厝外观崭新许多。有许多房门是锁着的,只能把脸贴着每个窗户向内望,试图找寻过去的痕迹。慢慢不经意地,又来到了我跌进去过的池塘,尘封已久的回忆,再次变得鲜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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