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林昭(23)

第十二回(二)

姑苏巾帼,怀仁义爱人胜己

提篮侠女,念家国取义舍生

沈泽宜,这位才子诗人,是林昭曾经心仪追求过的北大同学。林昭同学彭力一和林昭胞妹彭令范对此各有说辞,但曾心仪追求则一也。

彭力一说:“林昭对我们班的沈泽宜产生了好感。她很坦诚地告诉我,要我帮忙。我当时觉得不大合适。她说沈很有风度。我笑着说:‘由于他的家庭教养,他的确很有风度,温文尔雅,见人点头微笑,很有礼貌。可那是绅士风度。我们今天要的是工农兵风度。’她说他诗写得好。我说:‘他不但诗写得好,学习也不错,球也打得好,是校排球队队员。但是他内涵不深,有点浮,爱出风头。’我还提到沈在政治思想上也不如她,年龄比她小,劝她慎重考虑。但她对我的话听不进去,还是微笑着要我帮忙,我也只好答应了。我找沈泽宜一说,沈就皱起眉头,说:‘我已经感觉到了。她老爱找我,我很为难。’(大意如此)沈不同意,我也不深劝,就回复林昭了,还不痛不痒地说了她几句。”

彭令范说:“有一天,她给我看一首名为《无题》的诗,我看后说,有感而发,你似乎爱上了什么人。她笑着说,小鬼丫头,你怎么知道?我答道,只是猜猜而已,讲来听听。她说,我在舞会上遇到他,他很注意仪表,举止潇洒。那天,我很随便地头戴一个由野花编成的花环,频频起舞。他请我跳了一次,他的舞跳得很好。隔了几天,我在未名湖冰场上走,他在后面引吭高歌《教我如何不想她》,我只能回过头去和他打招呼。 我对姐姐说,要是我,就不回头,看他怎样?她说,反正我想他是有意的。”

胡杰《寻找林昭的灵魂》电视片里沈泽宜出现,吟唱了《教我如何不想她》这首北大教授刘半农一九二零年在伦敦创作,后由赵元任谱曲得以广传的名诗。解说词曰:“这是五十年代沈泽宜在未名湖畔追求林昭时唱过的一首歌。”沈泽宜在《寻找林昭的灵魂》电视片里还这样说:“整个反右派已经到了尾声,几百个右派已经打出来了,我到南校门外的海淀的小店吃早点,一撩开门帘看过去,林昭在那吃饭,周围都是北大学生,之间没法说话,她抬起头看我一眼,我也看了她一眼,就这样漠漠的对视了一下,这就是永别。绝对没想到这是最后此生的诀别。”

为什么林昭不会像相约羊华荣、刘发清、谭天荣诸人那样去与沈泽宜相约相晤?那是因为在个人感情上林昭对沈泽宜付出投入太多,林昭那颗单相思的心受到的伤害太大了。

一九五六年冬,沈泽宜患阑尾炎开刀住北大校医院,林昭每天偷偷地来看望并向护士了解他的病况,却不为沈知。这一隐情被张元勋无意中从护士处获知,遂告诉了沈。沈不领这个情,不领这个情也罢了,竟要张元勋去对林昭转告自己拒绝的意思。张元勋反馈回来的讯息是:“我把什么话都说了,没用,林昭对你仍然一如既往。”沈泽宜这才明白林昭对他的用情之深:“林昭和我,一个侬心如一,一个一无所知。”

请听听沈泽宜自己在《北大,五月十九日》书稿关于“我和林昭”中的讲述。“一九五七年早春时节,两人才有了唯一一次真诚而伤惨的面对。”

“那是一个余寒料峭的五七年早春的日子,具体是哪天现已忘却。地点是在廿七斋女生宿舍后面通往棉花地操场的路边,旁边是一大堆供修建用的两、三米长的圆木料,上面还覆盖着残雪。这点我记得非常清楚,因此可以断定是开学不久一个早春的日子。

“两人见面后,有一段时间默默无言;然后林昭开始说话。她把自从遇我以来三年中积聚在心的感情用简单明确的话一次性倾吐,期望能得到我的回应。现在,轮到我来正视事关两人命运的重大问题了,我陷入了哈姆雷特式的窘境。窘境不在于决定本身,而在于我应该怎样回答才不致让林昭伤得太深。想了想之后,我不得不说出一个残酷的决定。我对林昭说她的错爱让我满心感激,跟她的友谊是我迄今为止短暂的一生中最值得珍惜的事,但我的确从来没有往其他方面想,而我自己也深陷在爱的苦恼之中,不得不辜负她的一片真情,希望两人之间仍然能够保持像过去那样的友谊。

“林昭听后,眼泪开始默默流淌,然后指著身边的那堆木料直呼我的名字说:‘沈泽宜,我现在正站在山洪冲下的一张木筏上,我不知道它会把我冲到那里去。你正巧站在岸边,一伸手就可以把我拉上来。——可是你不肯’。

“如此沉痛的话语从林昭的口中说出,我觉得全身震动,心里难过得想哭。但我又怎么能够虚伪地接受她的爱,或者模棱两可地加以敷衍、搪塞?我是万不得已才狠狠心说‘不’的,不忍林昭在无望的等候中空耗年华。如此漫长的三年对林昭来说是一场苦心孤诣的空白等候,完全有权得到的幸福如今成了一地碎片。罪魁祸首是我,而我是无辜的。在我和林昭之间,三年来我所小心维护的是一份珍贵的友谊,而在友谊和爱情之间,我无法也不想跨越这段距离。

“按照我当时的审美心理,我不喜欢性格忧郁的成熟女孩,而醉心于今天所说的‘阳光女孩’。

“一种深刻的悲伤在林昭转暗的眼神中无声地流露。她转身离去,我目送她瘦削的双肩越去越远,原地木立。”

沈泽宜说了这么多,简单地概括就是七个字:林爱沈,沈不爱林。“青春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少女谁个不善怀春?”生活中诸如此类的情爱故事每日每时每分每秒都在发生着,太多了,数也数不清,谁也责怪不得,无所谓谁对谁错谁是谁非谁高谁下谁好谁坏。沈泽宜无须负疚,林昭一定烦恼痛苦。这就是生活,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要说遗憾,只是当时不够或缺乏骑士风度,所使用的拒绝方式太伤害林昭了。要从根上说,这本来就是中华民族男儿的弱项,刚学来一点点西方诗人的浪漫,尚未得神髓,连皮毛阶段恐怕还未达到,又如何能苛责当时的沈泽宜呢?

作为女子的林昭被人拒绝了主动的示爱,予其感情、心灵是一严重的伤害打击。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无论是当时的才女,还是现在的侠女烈女圣女,都是如此,都得承受。张玲说得更直白:“……但是五十年代是一个如火如荼的时代,崇尚健康、壮美,像你那样的纤弱、敏感、细腻,在大学校园中女生为贵之时,仍然缺少知音和追求者。”张玲文中的“你”就是曾是丑小鸭,曾是灰姑娘的林昭。这就是生活,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当然,张玲所述是林昭个人情感生活中的一个侧面,并非全部,有张玲所不知的众多为林昭才华倾倒者的另一面,本书中提到的就有张志华、李天宠、羊华荣、张元勋、谭天荣、甘粹。

刘发清,这位把林昭的三十斤粮票视为救命之恩念兹在兹的北大右派,真可匹配林昭的侠肝义胆。古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林昭有古人之范,刘发清有古人之风。林刘之爱,甯非同学之爱、朋友之爱、同道之爱、患难之爱、儒佛之爱、基督之爱、人类大爱耶?!

彭力一,是林昭视为“你虽然也是党员,也有些傲气,但是你还有点人情味儿,还听得进不同意见。不像某些党员,把党员牌子挂在脸上,一副政治面孔。你给他谈思想,他不但不帮助你,还要高高在上地克你,整你。”因此,彭力一一被划为右派,就有了“同情右派,说我对林昭好,说林昭吹捧我,甚至说我们有恋爱关系。”的批判内容。彭力一感叹林昭的真话好话在当时是 “这话可把我装进去了”。“ 其实那时我也觉得自己比她高明,有时也是以高她一等的姿态教训她。可能我的语气温和点儿,脸色和蔼点儿,她还受得了吧。”今天能还原本真的彭力一不枉了林昭当时的本真。林昭如水晶般的本真正由类此小事而越见其本真。

不一样的是有一只巨大的魔手强制强迫强横地将他们的生活置于了不一样的境地,置于了地狱般的深渊,让本来就是这样的生活完全地彻底地没有了本来就是这样的可能。演化为欢喜冤家,演绎为缠绵悱恻新式才子佳人故事,实现平静平和的爱情友情的转换……种种本来就是这样的生活的可能被完全地掐灭了。



沈泽宜近影。2008年11月。黄河清提供。

注:

本回参考文章:孙文铄“血溅罗裙直道存”。彭令范“姐姐,我心中永远的痛”。

张玲“幽明心语——忆林昭”。彭力一“我和林昭”。谭天荣“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载“谭天荣博客”http://www.unicornblog.cn/user1/235/13786.html

张元勋“北大往事与林昭之死”。丛维熙“逃号张志华回来了”,转自亦凡书库

http://www.bwsk.com/xd/c/congweixi/zouxhd/012.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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