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紀實文學

血紀(187)

中集-第六章:文化「大革命」

笫三節:文化的浩劫——人權的厄運(4)

(三)第三次絕食鬥爭(1)

從下午兩點到七點,我被整整折磨了五個小時,晚上何慶雲打開了我的手銬,那銬子上的血垢已經變黑,他一邊故意看我的手臂,腿腳到處是青一塊紫一塊的纍纍傷痕,頭上頸上,更是疼痛不敢觸摸,一面還要奚落我,他的幸災樂禍顯然是對自己的詭計一種得意的欣賞,比之一年前,六月二十九日那晚剛來時,第一次打開我的土銬子的臉部表情,有多大的區別!

陳力被關進鹽源監獄,劉順森、鄧小祝,潘朝元被嚴密監視,成為一個個等待批鬥對象,使我無法接近他們,誰也不敢接近我,否則被發現後隨時可以被哨兵拉到崗樓下付以拳腳,在恐怖氣氛中個個只求自保了。

那一晚上我想了很久,最惡劣的時候終於到了。

我不可能對加給我的侮辱保持沉默,不作任何反應,但苦於無人商量,我又一次陷入極度孤立無援之中,已瘋狂的暴徒們更不講理了,如果用絕食來表達我對這場無理鬥爭的反抗,未必能對何慶雲起任何作用。

但是,我只能用這種「最無用的方式」來表達我的憤怒和反對了。

第二天清早起來,當何慶雲走來打開我的手銬時,我只向他宣佈了我的決定:「我抗議昨天下午對我的無理毆打,從今天開始我將絕食,直到你們取消這種殘暴無理的打人會為止。」我的第三次絕食鬥爭就這麼開始了。

我開始絕食的第一天,天氣陰霾。九月下旬的鹽源已是深秋時節,身上少了血液似的,穿著棉衣還感到冷,今天我摸不清還繼不繼續開我的鬥爭會,所以,早上起來就作了準備,趁何慶雲打開我的銬子後,便趕緊把棉被心反穿著,等待著厄運的進一步降臨。

吃過早飯後沒有喊我出工,特別將王德權專門留了不來,並由他口傳了何管教的三項「指示」:(1)不准我走出本監舍一步;(2)每頓由他負責給我拿飯菜,但過一個小時不吃,便由他收回廚房,任何人不得偷吃;(3)不准我吃其它的食物和水。

交待完畢便同我一道留在監舍裡,此人雖說當過雅安城的上校城防司令,可現在看不出一點威風凜凜的「師座」氣派!大概由於十幾年的監禁使他身材極瘦,面色臘黃,配以身著千巴萬補的棉衣,像乾柴棒一樣乾枯的雙腳支撐著乾瘦的身體,僅從外表看極像前清時期的乞丐。

平時他的生活極為儉省,凡有吃不完的罐罐飯都捨不得給人,而是留在碗架上,有時放過幾天那飯已經酸臭發霉,仍倒進他那鐵缽裡,拿到烘爐房的爐子裡煮開了吃。

不久前的一天,我們蔬菜組為了給苗鋪篩一點碳灰,以備過冬菜的保暖施用,在監獄大鐵門前那堆伙房裡倒出來的碳渣中篩灰,休息時他卻跑到附近垃圾堆裡去,撿來一大捧又破又臭的破衣服,那是看守們的家屬倒出來的東西。周學祝問他,撿那東西幹什麼?他說:「洗乾淨了補衣服。」

下班後他果然把這些破爛,拿到自來水龍頭沖洗,當時非常缺肥皂,平時洗衣用的是一種叫酸姜草草根泡水,洗淨後晾乾,就在那件千巴萬補的棉衣上,留下這些撿來的花花綠綠的爛布補的巴。

他說進監獄整整十五年了,家裡從來沒給他寄過一封信,更沒有寄過一點吃的東西,全憑苦苦的熬過來的。看到他同我一樣的孤身一人,如果不是昨天的鬥爭會和今天由何慶雲指派他來「監督」我,我對他一直抱著側隱的同情心,可現在,我對他充滿了厭惡!

我問他:「你當城防司令那會,看到那些街上的乞丐,比你現在如何?」他尷尬的笑了笑,臉上全是苦澀,在我看來,他活得太可憐!本來可以不管的事,可他卻偏偏要做當局的狗,軍隊中有如此的軍官怎能指揮部隊克敵制勝?

我忍著全身劇烈疼痛,靠在監舍的牆上,靜靜凝視著窗外灰色的天空出神。忽然,王德權走過來,坐在我的旁邊,和顏悅色向我規勸道:「我們已夠苦了,何必還自討苦吃?」我斜視了他一眼,這個把命看得高於一切的人,是根本無法理解我的,我看見了他內心深處,良知被扭曲顯示出來的無奈和尷尬。

「聽說你在場部以前絕食兩次?」他繼續問道。關於我絕食的故事,來六隊以後我還從來沒有向人提起過,他又是聽誰說的?我十分注意聽他怎麼說。

「我覺得何必去雞蛋碰石頭呢?比如說你上次絕食留下了什麼呢?大家都說你裝作不吃飯,暗地裡把自己的罐罐飯拿去同基三隊的小子們換雜糖吃。」

說到這裡,他那瘦削的臉上滑過一絲奸笑,彷彿在揭我的短,見我毫無表情,便接著說下去:「所以我說,玩這些都沒用,人不吃飯怎麼可以呢?我看你用不著給自己過不去,人到屋簷下,豈能不低頭,你我又算什麼?我看與其讓人奚落還不如吃飯為好!」他說完這番話,兩隻眼睛試探地盯著我。(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