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紀實文學

血紀(249)

中集-第八章:嬗變

第四節:十年生死兩茫茫(2)

(一)尋母(2)

從1966年文革以來,至今整七年,北京,上海,那些她曾寄托過希望的,她年青時代的老師和同學們,突然好像從大陸這片海裳葉上消失了,從此再沒人給她寫信,使她隱約感到,當年學生時代的好友,也在文革中自身難保。

那麼,現在又是誰從西昌給她寄來了久久盼望的信呢?

當她急忙來到門房,從小張手裡接過這一封臘黃的信時,她心中交織著一種複雜的預感,「莫非小兒子方興有了消息」?當她注意那信封被人折開過好幾次,有的地方已經撕破,她也只能坦然相對。

其實自己已沒有什麼值得當局神經過敏的。這麼多年來地處北碚邊沿的小鎮醫院,被強迫監督勞動的母親,對所受的人身侮辱,和非人虐待早已習以為常。她的家已被查抄過十幾次了,「革命」群眾搜去了他所有稍稍值錢的物品,連一身像樣的防寒棉衣都沒有給她留下。

前年就為給自己縫一件禦寒棉衣,招來一頓毒打和鬥爭,使她斷絕了生活的念頭,那次她燒掉了珍藏三十多年的老照片,並且決心投湖自殺。

然而蒼天卻安排了她絕處逢生,她被救生還,並在附近農民們的安排下,一個小女孩在她的身邊伴她聊渡晚年……

然而此刻他來不及思考得太多,捏在手裡的信封上所寫收信地址,分明是:北碚機關托兒所,那字跡好熟悉。她的心緊張起來,立刻又去看那信封上所留下寄信人的地址:西昌909信箱,郵戳上印著:西昌鹽源。這會是誰呢?她連忙拆開了信封,拿著信箋的雙手在微微顫抖:

「媽媽」這稱謂使她從一場惡夢中驚醒,從她那昏花眼睛裡閃出了一束十幾年從末有過的喜悅來,難道是失蹤六年的興兒?興兒,你在哪裡?你真還在人間嗎?這麼長的時間媽為你流過多少淚?你可把媽想壞了呀……

一股暖流溶進了她身上的每根血管,縱使枯木逢春老樹新芽,好比行進在沙漠上快要渴死的探險者,忽然發現了一縷清澈的甘泉;一個深埋在地底下將要絕命的礦工,觸到了救援者的手,那驚喜和絕處逢生交織在一起的感情,千頭萬緒般鑽動在心頭!

兒哇,你可知道媽媽活到今天是多麼不容易!

一陣激動的初潮拂過心頭後,她又從新在老花眼鏡背後去分辨那熟悉的字體,寫在那發黃信箋上的就這麼短短幾句話,信的落款是孔令平。

再翻看那信封的背後寫著這孩子囑咐郵遞員的話:「郵遞員,如果這封信的收信人已調往他處,請務必將這封信轉到她現在的單位上去。」

現在終於明白了,含憤斷絕音信整整十五年的大孩子此刻現身了!

「風塵荏苒音書絕,關塞蕭條行路難,已忍伶俜廿年事,強移棲息一枝安」,孩子呀,這麼長歲月你到哪裡去了呀,你可知道這十五年來,我怎麼盼你的音信?然而每次都在黃昏之後,失望的望著街燈。你的外婆哭過不知多少次了,直到她臨終還不停喊你的名字呀!而我熬過了多少斷腸的長夜,有過萬千次祈禱麼?

唉!我的孩子呀,你縱有再大的冤屈和難言苦衷,也該托夢向你的媽媽報一個吉凶吧,然而你卻一點聲息都沒有。

在那個時侯,為娘的也身遭劫難,我因禁錮之身又不敢多打聽,寫信去重大問到你的下落時,他們從不告訴我關於你的情況。

從此生死兩茫茫,直到今天,你才突然從地下鑽了出來,向我喊道:媽媽,我在這兒呢!」

天哪!這是真的嗎,這是我在做夢,還是蒼天安排的悲劇呢?如果這是一場悲劇,那麼這是多麼殘酷的悲劇?這整整十五年來,我的淚水都已經哭乾了啊!

母親連忙找來了放大鏡,又拿起那個臘黃的信封反覆看那郵戳,再一次證實是西昌鹽源縣發來的,她又拿起信箋—–是大孩子的親筆手跡,一點都沒有錯啊,十五年了,連這麼熟悉的筆跡,竟一時想不起來了。

淚水再次模糊了她的眼睛。唉!真的老了,沒用了!她把那臘黃的信,擺在小桌上,好久才回過神來,將那臘黃的信收折好,再將它放在自己的枕下。

此時一個年僅七歲的女孩,正挨著母親身旁。這就是兩年前一位附近農婦送來的『乾女兒』。此時她正瞪著那童貞稚氣的眼睛望著她。

她認識方興哥哥,不過那時她僅只有兩歲,只記得他長得很高很瘦,但為什麼突然走了,從此以後,就再沒有回到母親居住的小屋子來?

一切都怪怪的,小腦筋裡盤旋著一連串疑問:媽媽是那麼善良,她成天為醫院打掃清潔,不像其它人偷奸耍滑,醫院把所有的重活和髒活都扔給她,而醫院的人為什麼總是找岔欺侮她?為什麼媽媽在忍受人們欺侮時,總是低著頭,好像醫院裡有一根令她無法解脫的繩子,牢牢捆著她?(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