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長篇小說

長篇小說:錦瑟(39)

在北京生活的雷灝,仿佛風箏,時隱時現地出現在朱錦的視野裡。他飛來深圳的時候,朱錦總是在他搭乘的航班起飛的時間,就往機場趕去。當雷灝在出口的人流之中,醒目地走出來,他面容瘦削,長期處於人事紛爭之中的精神矍鑠、眼眸漆黑,面容裡有一種警覺和肅殺,整個人是倦怠的,卻又是那種一觸即發的警覺。她看著他遠遠走來,走到她面前,眼睛一直緊緊地揪著她,伸手攬過她,擁在懷裡。他們都徹骨地思戀著彼此,那種長夜無盡的思念,像死亡一樣。

每一回朱錦都這樣問:「你是不是不再走了?」

無一例外的,是他苦笑的沉默。他求告地,沉默地苦笑。他的笑很苦很苦,可越苦,就越觸怒她,雷灝逗留在深圳的時間也短,他常常要趕翌日的早班飛機,回北京去,要開會,要工作,要面對離婚和命懸一線的官司,誰也不知道哪一天他可以自由,又哪一天說不定一腳沒站穩落到監獄裡去了。想想這情景他會油然地好笑起來──當年和他一起,熬夜喝白開水,在舊式的台式機面前鏖戰編程的女生,今時今日,他的財富、聲譽、前程就像一個金黃的橙子一樣,在她手上掂來掂去,拋起落下,一個心不在焉的沒接著,他就跌下去,粉身碎骨了。從前怎麼沒想到她會這手?低估她了,IT業最早編程的巾幗英雄,她有智商,知道如何可鉗制他。想到這些,他兀自會氣得雙手攥拳。然而,氣一陣,悲從心來地,苦笑起來。因為,他從來都知道,涂靜不是他的敵人,她只是一個被他傷害,被他激怒的人。他的敵人──是他自己。

「為什麼?我走了這麼遠,兜了這麼漫長迂迴的圈子。我一個人已經用盡了全力,為什麼,你只是想不出辦法?」

「不要總是咄咄逼人!」雷灝哀懇地道。「我已經站在這裡,在你面前,你為什麼?總當看不見?」

「已經過了這麼久,為什麼什麼都沒有改變。我一個人在這個城市,撐不下去的。你一定不知道,一個人在這樣的城市,孤獨多麼有殺傷力……像刀一樣。我一個人不能夠的。」她掩面痛哭。

他不敢告訴朱錦,他眼下被步步逼入死角的處境。自創業始到公司發展、壯大、掛牌上市,他們夫妻聯袂,控制著公司的一半以上股份以及董事會的決策權,現在,妻子面對他試圖離婚的探口風,拋出的條件是,將他的股份全部轉換到自己名下,他可淨身出戶,這麼多年他苦心伺候的這片事業,將頃刻化為烏有──在這個世界上,他雷灝英雄半世,末了不過是毫無誠信,會拋棄原配的男人──無論從哪個角度打量,都只是個小人,可笑的小人,怎麼摔死,摔得多慘,都屬咎由自取。他不畏懼悲劇,然而,他畏懼自己成為一個笑話、一個小丑。如果落到那樣的境遇裡,還會欣喜於自由麼?

他當初從海外回來,是因為真的有夢──要做中國人自己的互聯網、自己設計的程序、自己的電腦品牌,世界上最好用,同時最實惠、廉價的電腦。中國人自己的殺毒軟件,中國人自己的門戶網站,臉書、谷歌,那麼遼闊的一個國家,全部用美國人的東西?恥辱啊!他知道,自己什麼都能做。像他這樣懷有愛國情懷以及夢想的同志者,大有人在。所以,他最初創業時,振臂一呼,一呼百應!那裡有他的青春、他的激情、他的夢想。還有他的妻子──一個忠實的追隨者,一個溫暖的同路人,帶著她的喳呼和熱鬧,比較笨的倔強的脾氣,她是他的一部分人生。

婚姻是什麼?是一種最終連真相一併省略的恆久事實,一種混沌而安全的力量,在婚姻的房屋裡,人仿佛被開水煮過了,所有的行為都是使不著力的,離開是一個恍惚的念頭,一個夢遊者,一個心酸的醉酒人,試圖打開門遠走的可笑舉止……他明白,其實他一點自由都沒有。

他什麼都做不了。

照例地,朱錦鬧過後,便只餘掏心掏肺的柔情。她安頓雷灝坐下,將冰箱裡預備好的吃食,一樣樣捧出來,蒸的蒸,炸的炸,滿屋子香熱騰騰的。雷灝坐在沙發上默默地看書,這樣家居的氛圍,屈指可數的,因為稀罕而格外隆重,叫人依戀,心裡難過。平常人家,飲食男女,過得多餘的,疲乏的,懶得打理的日常生活、三餐一宿,在他們,就是這樣的可望而不可及,一天的日子要點點滴滴,捧在手心裡點點滴滴地悉心地過。雷灝看著朱錦扎著圍裙,捧著盤子忙進忙出的樣子,她煲了湯,將海鮮下鍋現炒。她來到嶺南後熟悉了功夫茶,備下了普洱茶,沖泡給他品嚐,茶裡羲上二朵玫瑰,也在釅釅的茶水裡復甦了嬌嫩的花瓣。她天生是會過日子的女子,會將日常生活擺布得像一樣貼心貼意的禮物。可她不吵不鬧賢惠穩當的時候,他也心惶惶然,如熬如煎,他不知道,生活怎麼會得到這樣的一步,如此狂熱地去愛一個人,最終卻眼見得兵戈相見。他,已經是她的仇家,一如她是他人生的敵人。(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李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