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長篇小說

長篇小說:錦瑟(65)

醫院裡,母親躺在重症監護室裡,她面如黃紙,面皮搭在骨架上,瘦得山高水低。像一具已經沒有生命跡象的屍體,一個決然的懲罰。 朱錦來不及有所感觸,撲上前,雙膝一軟,在她床頭依依跪了下去,她伸手摟著她的脖子,摟她瘦弱的肚腹、雙臂。她的身體冷冷的,唯有記憶裡的,她的親切體息還在鼻端,她瘦得甚至讓她不敢多看她,臉緊緊地貼著她的臉,她感覺自己在一片遠隔人寰的曠野上,她摟著她垂死的母親,面對高天蒼穹,在竭盡全力地發出呼救,她相信,她的聲音會抵達到,會有力量來搭救她們。這輩子,和母親的點點滴滴、日日夜夜,全都歷歷在目,電影鏡頭一樣地播放,她的眼裡沒有淚,只是心裡充滿了翻騰的劇烈情感,她孱弱的母親,對不起,我知道我錯了,和久很久的路,我都走錯了。可是,請你不要死,不要離開我,相信我,我一定會對得起你……

身後默立的那個男生,對此情景,居然也眼眶濕潤,他心裡原本呼嘯著排山倒海的憤怒,他等待這樣一個可以對決,可以質問的機會,已經等待得太久太久了。他在意念裡已經揪住她,對著她的臉咆哮道,是你拋棄了我、是你害死了你媽媽,你知道我們對你有多失望嗎?為什麼你就不能好好地做人呢?不能和我安穩地過日子呢?

然而,他的理智牢牢地控制住了他蓄謀已久的質問和控訴——現在他不可能和一個取保候審的犯人搭上干係。他是警務人員,她是人犯。在這個富庶優渥的小城裡,他是食物鏈頂端的那一層精英分子,尤其,他目前是個前途充滿可能性的政府公務員。除非是中邪了、瘋了,否則他不可能和這麼一個危險人物扯上任何干係。他現在應該是撇清得乾乾淨淨,站得遠遠的,觀賞她如何一步步罪名成立,收監入獄。反正,他已經報仇雪恨了,當年她拋棄過他,踐踏過他的自尊,蔑視他的真情,一次次,像狂飆的龍捲風一樣席捲他單薄孱弱的青春,帶給他一次次的滅頂之災。現在,他算是雪恥了——她是他抓回來的犯人。犯的是天王老子都搭救不了的法。他對她最能落井下石的,就是秉公辦事。

等到朱錦收住眼淚,鬆開摟緊媽媽的手臂時,她心頭彷彿清晰地感知得了一種被傳遞的力量,令整個人心神穩了下來。連病床上的母親,也被她過給了幾分人的生氣,能感觸得到她鼻端的細弱呼吸了。朱錦起身,強撐著料理了一番她床頭的杯子瓶子等雜物,又將她蓋著墊著的床單被褥,都拍拍打打整理了一番。他驚詫裡竟然也感到心裡鬆了一口氣,輕鬆了些——謝天謝地,老阿姨總算沒有被他嚇死,現在她女兒回來了,他作為把老阿姨送進醫院的人,算是徹底脫了干係。

等到他們走出住院病人的那棟樓時,已是滿城燈火,夜色裡頭頂的天空烏雲飛走,風在貼地颳著,吹得塑料袋紙片團團飛起。是夏末秋初天氣了,照例,每年這時候要下好幾場雨,天氣方才真的冷下來。他清清嗓子,想開口帶朱錦去掛號看急診,他把她從看守所提出來時,她面容瘀青,渾身是傷,估計醫院要將她跟她母親收到一起,病床上躺上三五十天,這也算是避禍了。朱錦並不曾言語,卻是加快步伐,快步走出醫院,往家方向的那條街走,他也就跟在她身後。風很涼,他因為去深圳,穿的還是夏裝,感覺到手臂上的風,讓人起哆嗦的冷,瞅瞅前方那背影,腰背筆挺,步履輕盈,看著毫無喪氣地往前走。這也是沒想到,她在牢裡被打得這麼厲害,據交接的深圳警方說,她在監房裡幾次吐血,而此時,她居然還能身輕如燕地運行自己,目標明確地要回家去。這也是又讓他心頭添了另一樁謎之不解了。

沿途都是老街,木窗格裡的人聲、電視機裡播電視劇和廣告的聲音,還有吃夜飯的、碗盞叮噹的、爆油鍋的,有人往熱油鍋裡嘩啦一下,倒了什麼,爆炒起來。還有摩托車電單車,突突地從他們身邊開過去,開車的都是外鄉打工者的形容樣子。這小鎮之外都是工廠,現在鎮上租客暴漲,住進來很多外地人,油煙氣裡的外鄉人的氣息格外清晰,辣椒油花椒油嗆人得很,還有切大蔥切洋蔥青椒的菜香。蓋過了鎮子上空,那一種沉澱了幾百年上千年的料酒陳醬小火慢燉的油煙氣。

走到家門前,大河的石橋上,朱錦停下腳步,回頭叫那男孩的名字,說:「你好下班了吧,今晚不要再跟著我了。」

那男孩愣了一下,就順從地停下了腳步,嘴裡卻還在作威作福:「那怎麼行 ?你夜裡自己潛逃了怎麼辦?」

他看得見街燈下她的臉,很明顯地蹙了一下眉,這是他記憶裡很熟悉的,以前他說什麼話,她時不時地就會蹙一下眉,要發作又克制住的樣子。她口氣嚴厲地道:「我並沒有犯罪,我也不是有案可查的犯人,實際上,我沒有任何錯。你們這麼濫用納稅人的錢禍害百姓,顛倒黑白,胡作非為。你根本沒幹好事,大可不必擺出這副家奴嘴臉。」

他愣了一下,從來不知道,她惹了這麼大禍事,被他從牢房裡撈出來,現在居然還在斥責他,簡直是,這是什麼世道?!@#(待續)

責任編輯:李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