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長篇小說

天地清明引(155) 東流水-十年生死1

圖為清 周鯤《仿古山水冊(二)冊.倣惠崇風雨歸舟》。(公有領域)

第七章 十年生死(1)

金府。

兵部、刑部、吏部三方人馬,奉令查抄金府。

金山本在尚書府,接郭絡羅密令,唆使百姓湧入王庭,製造混亂。未知結果如何,整夜於中堂踱步。幾次派人出去打探,皆石沉大海,黎明將至,好容易有人回轉府中,言王庭戒嚴,街市布滿兵部之人。再三詢問,勝負不置可否。

思來想去,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轉念之間,又不甘心。一則捨不得金碧輝煌之府邸,二則捨不得人傻倒乖的兒子,陷入膠著。少時,楚淮陽回轉府中。

「情況如何?」金山急步上前。

楚淮陽道:「六部皆有兵部人馬把守,朝臣軟禁家中,不得妄動。」

「可知誰人得勝?」金山道。

楚淮陽頓了一下,道:「兵部人馬皆非武平王府舊臣。」

「如此說來,便是尚書大人得勢?」金山道。

楚淮陽道:「王庭局勢尚不明朗,未敢輕言。」

金山往凳子上一坐,立時跳起,如坐針氈,負手踱步,自言自語:「不管,走了走了,便是勝了,日後再回來;若是敗了,也逃出升天。」說罷教人收拾細軟。

楚淮陽皺眉,道:「這大家大業,老爺如何帶得走?」

金山嘆了口氣,輕輕坐於太師椅上,不敢再搖,道:「先備著,你再去打探情況。一有風吹草動,速速回報。」

「是。」楚淮陽轉身離去。

又過一個時辰,天色大亮。金山猛然醒來,跳起奔至門外,迷濛天空,看得不甚清楚。「楚淮陽回來了麼?」金山道。

管家道:「回稟老爺,未有。」金山沉眉細思片刻,決心已定,道:「走。」

「不等楚姑娘了?」管家道。

金山道:「她自會追上。」說罷,便至東門,跳上馬車,管家但要打馬,金山探出頭來:「少爺呢?」管家道:「小翠兒剛叫了起床,正更衣呢。」金山眉心一皺,道:「再等等,令他與吾同乘一車。」

管家道:「老爺,金府四門已封。現下只有北邊小門兒,年久失修,藏得頗深,未得發現。若是再耽擱,怕是……」金山轉念一想,方才楚淮陽說京中四下皆是兵部之人,馬車這樣出去,太過顯眼,遂道:「你去準備兩口棺材……」話音未落,只見前方不遠處,門閂斷裂,朱門大開,湧入一隊人馬,門板倒落塵埃,馬蹄踏得稀爛。

管家大驚失色:「老爺。如此怎辦?」回身視之,車中早已無人。立時大刀架頸,跪於地上。三部人馬抄家,金府再大,也瞬間被翻了個底朝天。金山四處逃命,皆有追兵,東躲西藏,逃至西邊竹林,見一琴一劍在此蒙塵,料想無人。忽聽背後追兵又至,拔腿便跑。到得北院之處,只有兩個刑部看守,遂運使勁力,一手一個,似鳥雀般,扭斷脖子,再欲從北門出逃。

想來金府似迷宮一般,高牆深院,見得卻出不得,金山心內大罵蘇浩,連滾帶爬,往北門求生。庭院深深,杳然無人,金山扶著朱木廊柱,喘了幾口粗氣,躍至空地,甫要離去,卻見一柄長劍,冷光森森,逼命而來,立時步步退後,回至空地立定。

「你想幹什麼?」金山喝道。

楚淮陽道:「事到如今,老爺還想跑麼?」

金山恍然,指其鼻尖兒,道:「好啊。你個小賤人,竟敢叛主。」

楚淮陽冷道:「那日王城之中,該說的話都說了,可惜老爺不信人,又能怪誰?」

金山大驚,起掌運氣,石桌拍得粉碎,喝道:「安敢欺吾?」楚淮陽心內一驚,但聞身後呼喝之聲,不絕於耳,喝道:「來不及了,老爺還是束手就擒吧。」

「讓開。」金山喝道,「休怪我不客氣。」

楚淮陽見人要跑,立時挺劍而攻。金山大怒,右手一抖,立時現出一把袖劍,長達一尺,喝道:「不自量力,送爾歸西。」說罷,持劍以對,十招之內,楚淮陽連中兩劍,血流如注,身形搖晃。金山道:「你之功夫皆我教,不怕死耶?」

楚淮陽喝道:「心早已死,行屍而已,有何懼哉。」說罷,舉劍再攻。金山雖身形肥碩,然則身法奇譎,武功路數飄忽不定,楚淮陽劈劍橫掃,未得刺中,反被金山扣住脈門,登時左臂失覺。

金山見其後數人湧來,啐了一口:「算你命大。」躍出高門,消失無蹤。

「來人,這有個女的。」

「你們快追,別讓人跑了。」

兵士呼喝追趕而去,楚淮陽趁機提劍,打傷一眾兵士,躍牆而走。

「快追。」

「那邊有血跡,追。」

俯首見兵士走遠,方才落於地上。楚淮陽身上三處中劍,鮮血橫流。不及包紮,提劍便向東門而去。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金海不知何事,大清早便被人從被窩裡拎出來,說要逃命。不及詫異,迷迷糊糊套上衣衫。「這是幹嘛?」金海不耐道。小翠兒皺眉急道:「老爺要你快去,晚了就來不及。」

「去哪裡,幹啥?」金海道。

小翠兒道:「當然是逃命。」

「為何要逃命?」金海不解,瞅著桌上糕點,伸手抓了兩個:「還沒吃飯呢,跑不動。」「逃命要緊。以後沒了命,還吃什麼?」金海想想有理,被小翠兒又拖又拽,好容易出了院子,正對上兵士前來捉人。小翠兒連忙關門,落下門閂,小聲兒道:「從後門兒走。」

「嗯。」二人連跑帶顛兒,從後門溜了出去。金府早已讓三部兵馬圍了,府中各院亦是朝廷兵馬。「小翠兒……咋個這樣兒呢。」金海雙手拽著小翠兒袖子。「哎呀,噓——」小翠兒捂住其嘴,往草叢裡一歪,前方立時過去一批人馬,為首一人道:「哈將軍交代,捉得金府公子者,重重有賞。」

「是。」眾軍一喝,動如雷霆,嚇得金海渾身發抖。忽聽一人腳步:「可找到人了?」竟是趙子豫。金海心下害怕,想來與那趙家血海深仇,落在他們手裡可還有活路?

好容易等人走了,小翠兒催促其快出來,復又前行。好在府中路熟,日前金海被禁足時,可是將院子轉了個清楚明白,沒想到現下派上用場。二人東躲西藏,好容易看見竹林。「穿過林子,便是北門。少爺,你還記得北門有個小洞。」

「不記得了。」金海道。

小翠兒急道:「金毛兒。」

「啊?」金海一愣,道:「狗洞。」神色勉強,連連擺手。

小翠兒心裡著急,但見其人若此,無奈之間,嘆了口氣:「便是能平安到那裡,也算老天保佑啦。」說罷,復又前行。路過北庭之時,眼見地上血跡,金海立時跳腳:「咋還有血呢?洞在哪裡?洞在哪裡?」

小翠兒不再理他,逕自往北門去了。 金海心內突突,緊跟其後,寸步不離。

「便是這兒了。」小翠兒指著一叢草。金海稍一猶豫,俯身趴下,望了一望,又站起來,捧著肚子,道:「這麼小,我怕是過不去。」

「怎生就過不去了?。」小翠兒急道,說罷便趴下,鑽了兩個來回,道:「該你啦。」金海道:「你那麼瘦,我、我我……」

「便等官兵來了,拿你去做燒豬。」小翠兒喝道。

金海登時嚇得肥容失色,趴下便鑽。頭與肩皆輕鬆過去,便是到了肚子,突然卡出,怎生也過不去,叫道:「小翠兒,小翠兒,我卡住了。」

「何人在此?」牆內聽得人聲,小翠兒心下一驚,道:「快些過去呀。官兵要追來啦。」

「我、我卡住了,過不去啊。」金海叫道。眼見官兵影影綽綽,情急之下,小翠兒便往金山那圓滾滾屁股上,使勁一踹。金海登時飛出,摔了個豬啃泥,罵罵咧咧:「好個小翠兒,看少爺我不收拾你。」折返洞口,趴下低看,忽然多了好幾隻腳,登時大駭:「莫不是官兵?」

「金海呢?」一人厲聲喝道。

小翠兒道:「我看見了,往那邊逃了。你們快去追啊。」

那人道:「你是誰?」

「我、我是個小丫鬟,大老爺方才說有賞錢,可是真的?」小翠兒咧嘴笑道。

那人上下打量一番,見其綾羅綢緞,想來金府一向如此張揚,若說丫鬟也未必不可信,遂道:「跟我追。」剛走了兩步,忽聽身後兵士道:「少尉,這裡有個洞。」

小翠兒大驚失色,擋在其前,道:「我看見啦,少爺圓滾滾的身材,往那邊跑了。」

少尉扒拉開小翠兒,趴下低頭,正好對上一雙眼睛,眨了一眨,立時喝道:「好啊,膽敢謊報,來人,給我過去捉人。」

金海嚇得雙膝發軟,不知若何。

兵士但要上前,小翠兒蹲在洞口,張開雙臂,喝道:「少爺快跑。」「死丫頭,哼。」刀起人亡,鮮血橫流。金海倚靠洞口牆邊,忽見什麼東西流出來,起手一摸,竟然是血。耳中再聞:「少爺快跑。快跑。啊——」

「小翠兒,小翠兒……」金海驚慌失措,腦袋中只剩兩個字「快跑、快跑」,拔腿便跑,竟似風吹。兵士將屍身往草地上一扔,一個一個爬將過來,只見一片水塘,幾隻鴨子,人影全無。

「即刻回稟,全城通緝。」少尉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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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淮陽趁機出逃,一路血流不止,奔至城郊西山。但見衰草淒迷處,立著一塊冷碑,落著幾點櫻花。抬眼望去,櫻花爛漫,潔白如雪,樹粗如盆,亭亭如蓋。

淚眼淋漓,傷痕累累,楚淮陽奔至墓前,無力支撐,倒於地上,倚碑作靠。日光如雨,凝照點點瑩華,芳思若雪:「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1]

殘紅若絲,清淚如珠,頭枕哀傷,淒淒若訴:「那日,你明明逃出升天,為何還要回來?」苦笑一聲,又道:「我知道,你是怕金山加害於我。呵,明智如你,也會關心則亂。」思緒閃回當日,血染喜堂,庭前決殺。從此人鬼殊途,紅顏不再。

「你常言,天道無親,善惡有報。我偏不信,緣何你忠心侍父,只因不肯助紂,便被誘回鴆斃。呵,你死,淮陽未落一淚,反而留侍金山。你泉下有知,定然恨我的……呵,今日方知,你誠不欺我。淮陽忍辱偷生,便是要看相公你言準與否,天道存乎,善惡報乎。」

闔目而殤,人世終盡,心願已了,無怨可訴。

遠處隱隱走來一人,眼神落於墓碑之上,只見「蘇浩」二字,再觀蒙面女子,似已死去。(待續)

[1] 宋代蘇軾《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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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