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長篇小說

紅樓夢(136)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雲偶填柳絮詞(上)

話說賈璉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斷做佛事。賈母喚了他去,吩咐不許送往家廟中。賈璉無法,只得又和時覺說了,就在尤三姐之上點了一個穴,破土埋葬。那日送殯,只不過族中人與王信夫婦、尤氏婆媳而已。鳳姐一應不管,只憑他自去辦理。

因又年近歲逼,諸務狷集不算外,又有林之孝開了一個人名單子來,共有八個二十五歲的單身小廝,應該娶妻成房,等裏面有該放的丫頭們好求指配。鳳姐看了,先來問賈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議,雖有幾個應該發配的,奈各人皆有原故:第一個鴛鴦發誓不去。自那日之後,一向未和寶玉說話,也不盛妝濃飾。眾人她志堅,也不好相強。第二個琥珀,現有病,這次不能了。彩雲因近日和賈環分崩了,也染了無醫之症。只有鳳姐兒和李紈房中粗使的幾個大丫頭配出去了。其餘年紀未足,令他們外頭自娶去了。

原來這一向因鳳姐病了,李紈、探春料理家務,不得閑暇,接著過年過節,出來許多雜事,竟將詩社擱起。如今仲春天氣,雖得了工夫,爭奈寶玉因冷遁了柳湘蓮,劍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氣病了柳五兒,連連接接,閑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得情色若痴,語言常亂,似染怔忡之疾。慌的襲人等又不敢回賈母,只百般逗他玩笑。

這日清晨方醒,只聽外間房內咭咭呱呱,笑聲不斷。襲人因笑說:「你快出去解救,晴雯和麝月兩個人按住溫都里那膈肢呢。」寶玉聽了,忙披上灰鼠襖子,出來一瞧,只見她三人被褥尚未疊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只穿蔥綠院綢小襖,紅小衣,紅睡鞋,披著頭髮,騎在雄奴身上。麝月是紅綾抹胸,披著一身舊衣,在那裏抓雄奴的肋肢。雄奴卻仰在炕上,穿著撒花緊身兒,紅褲綠襪,兩腳亂蹬,笑的喘不過氣來。寶玉忙上前笑說:「兩個大的欺負一個小的,等我助力。」說著,也上床來膈肢晴雯。晴雯觸痒,笑的忙丟下雄奴,和寶玉對抓,雄奴趁勢又將晴雯按倒,向她肋下抓動。襲人笑說:「仔細凍著了。」看他四人裹在一處倒好笑。

忽有李紈打發碧月來說:「昨兒晚上,奶奶在這裏把塊手帕子忘了去,不知可在這裏﹖」小燕說:「有,有,有,我在地下拾了起來,不知是那一位的,才洗了出來,晾著還未乾呢。」碧月見他四人亂滾,因笑道:「倒是這裏熱鬧,大清早起就咭咭呱呱的玩到一處。」寶玉笑道:「你們那裏人也不少,怎麼不玩﹖」碧月道:「我們奶奶不玩,把兩個姨娘和琴姑娘也屏住了。如今琴姑娘又跟了老太太前頭去,更寂寞了。兩個姨娘今年過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又更寂寞呢。你瞧,寶姑娘那裏,出去了一個香菱,就冷清了多少,把個雲姑娘落了單。」

正說著,只見湘雲又打發了翠縷來說:「請二爺快出去瞧好詩。」寶玉聽了,忙問:「那裏的好詩﹖」翠縷笑道:「姑娘們都在沁芳亭上,你去了便知。」寶玉聽了,忙梳洗了出來,果見黛玉、寶釵、湘雲、寶琴、探春都在那裏,手裏拿著一篇詩看。見他來時,都笑說:「這會子還不起來,咱們的詩社散了一年,也沒有人作興。如今正是和春時節,萬物更新,正該鼓舞另立起來才好。」湘雲笑道:「一起詩社時是秋天,就不應發達。如今恰好萬物逢春,皆主生盛。況這首桃花詩又好,就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寶玉聽著,點頭說:「很好。」且忙著要詩看。眾人都又說:「咱們此時就訪稻香老農去,大家議定好起社。」說著,一齊起來,都往稻香村來。寶玉一壁走,一壁看那紙上寫著《桃花行》一篇,曰:

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妝懶。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東風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卷。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花解憐人花也愁,隔簾消息風吹透。風透湘簾花滿庭,庭前春色倍傷情。閑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杆人自憑。憑欄人向東風泣,茜裙偷傍桃花立。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

霧裹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

天機燒破鴛鴦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進水來,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鮮艷何相類﹖

花之顏色人之淚,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

淚眼觀花淚易乾,淚乾春盡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

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寶玉看了並不稱贊,卻滾下淚來。便知出自黛玉,因此落下淚,又怕眾人看見,又忙自己擦了。因問:「你們怎麼得來﹖」寶琴笑道:「你猜是誰做的﹖」寶玉笑道:「自然是瀟湘子稿。」寶琴笑道:「現是我作的呢。」寶玉笑道:「我不信。這聲調口氣,迥乎不像蘅蕪之體,所以不信。」寶釵笑道:「所以你不通。難道杜工部首首都作『叢菊兩開他日淚』之句不成﹖一般的也有『紅綻雨肥梅』『水荇牽風翠帶長』之媚語。」寶玉笑道:「固然如此說。但我知道姐姐斷不許妹妹有此傷悼語句,妹妹雖有此才,是斷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眾人聽說,都笑了。已至稻香村中,將詩與李紈看了,自不必說,稱賞不已。

說起詩社,大家議定:「明日乃三月初二日,就起社,便改『海棠社』為『桃花社』,林黛玉就為社主。明日飯後,齊集瀟湘館。」因又大家擬題。黛玉便說:「大家就要桃花詩一百韻。」寶釵道:「使不得。從來桃花詩最多,縱作了必落套,比不得你這一首古風。須得再擬。」正說著,人回:「舅太太來了。請姑娘們出去請安。」因此大家都往前頭來見王子騰的夫人,陪著說話。吃飯畢,又陪入園中來各處遊玩一遍。至晚飯後掌燈方去。

次日乃是探春的壽日,元春早打發了兩個小太監送了幾件玩器。合家皆有壽儀,自不必說。飯後,探春換了禮服各處行禮。黛玉笑向眾人道:「我這一社開得又不巧了,偏忘了這兩日是她的生日。雖不擺酒唱戲的,少不得都要陪她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玩笑一日,如何能得閑空兒。」因此改至初五。

這日眾姊妹皆在房中侍早膳畢,便有賈政書信到了。寶玉請安,將請賈母的安稟拆開,念與賈母聽,上面不過是請安的話,說六月中准進京等語。其餘家信事務之帖,自有賈璉和王夫人開讀。眾人聽說六七月回京,都喜之不盡。偏生近日王子騰之女許與保寧侯之子為妻,擇日於五月初十日過門,鳳姐兒又忙著張羅,常三五日不在家。這日王子騰的夫人又來接鳳姐兒,一並請眾甥男甥女閑樂一日。賈母和王夫人命寶玉、探春、黛玉、寶釵四人同鳳姐去。眾人不敢違拗,只得回房去另妝飾了起來。五人作辭,去了一日,掌燈方回。

寶玉進入怡紅院,歇了半刻,襲人便乘機見景勸他收一收心,閑時把書理一理預備著。寶玉屈指算一算,說:「還早呢。」襲人道:「書是第一件,字是第二件。到那時,你縱有了書,你的字寫的在那裏呢﹖」寶玉笑道:「我時常也有寫下的好些,難道都沒收著﹖」襲人道:「何曾沒收著。你昨兒不在家,我就拿出來,共總數了一數,才有五六十篇。這三四年的工夫,難道只有這幾張字不成﹖依我說,從明日起,把別的心全收了起來,天天快臨幾張字補上。雖不能按日都有,也要大概看得過去。」寶玉聽了,忙得自己又親檢了一遍,實在搪塞不去,便說:「明日為始,一天寫一百字才好。」說話時,大家安息。

至次日起來,梳洗了,便在窗下研墨,恭楷臨帖。賈母因不見他,只當病了,忙使人來問。寶玉方去請安,便說:「寫字之故,先將早起清晨的工夫盡了出來,再作別的,因此出來遲了。」賈母聽了,便十分歡喜,就吩咐他:「以後只管寫字念書,不用出來也使得。你去回你太太知道。」寶玉聽說,便往王夫人房中來說明。王夫人便說:「臨陣磨槍也中用﹖有這會子著急,天天寫寫念念,有多少完不了的!這一趕,又趕出病來才罷。」寶玉回說不妨事。這裏賈母也說怕急出病來。探春、寶釵等都笑說:「老太太不用急。書雖替他不得,字卻替得的。我們每人每日臨一篇給他,搪塞過這一步就完了。一則老爺到家不生氣,二則他也急不出病來。」賈母聽說,喜之不盡。

原來林黛玉聞得賈政回家,必問寶玉的功課,寶玉肯分心,恐臨期吃了虧。因此自己只裝作不耐煩,把詩社便不起,也不以外事去勾引他。探春、寶釵二人每日也臨一篇楷書字與寶玉,寶玉自己每日也加工,或寫二百三百不拘。至三月下旬,便將字又集湊出許多來。這日正算,再得五十篇也就混得過去了。誰知紫鵑走來,送了一捲東西與寶玉,拆開看時,卻是一色老油竹紙上臨的鍾、王蠅頭小楷,字跡且與自己十分相似。喜得寶玉向紫鵑作了一個揖,又親自來道謝。接著湘雲、寶琴二人亦皆臨了幾篇相送。湊成雖不足功課,亦足搪塞了。寶玉放了心,於是將所應讀之書,又溫理過幾遍。正是天天用功,可巧近海一帶海嘯,又遭踏了幾處生民。地方官題本奏聞,奉旨就著賈政順路查看賑濟回來。如此算去,至冬底方回。寶玉聽了,便把書字又擱過一邊,仍是照舊遊蕩。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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