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紀實文學

禁書連載:如焉(83)

‧56

衛老師入住的那家醫院,已經闢為非典專治醫院。有武警把守,大門外用黃色膠帶圍出一片警戒區,只留出一輛車進出的寬度,行人不得靠近。也沒有誰從那邊的路上走。那座平日裡熙熙攘攘如集市一般的大醫院,如今冷清得像一座監獄。

達摩和茹嫣手裡都捧著一束白菊,胸前也插著一朵白菊。他們就這樣默默站在馬路對面,默默凝視著那一棟大樓。

他們兩個很快就引起了路人的注意,一些人就遠遠地站著,看著他們,也看著這座詭譎不祥的醫院。行駛的車輛到了這裡,也放慢車速,靜默無聲地滑行過去。

趙姨和毛子也趕來了。從車裡下來的趙姨,竟然穿了那火紅的情侶裝來。達摩和茹嫣將自己的白菊分出幾枝給他們。趙姨就摘下一朵,別在自己火紅的胸襟上。這樣的四個人,這樣的悼唁儀式,讓馬路對面的人群越來越多。他們一個個都戴著大口罩,默默地站著。有人在拍照。

很快,一些學界和新聞界的朋友、熟人也知道了,遠遠近近地趕來,他們有的拿著花束,沒有的,就會有人給他一枝。來人有的相熟,有的陌生,有和衛老師同齡的老者,也有很年輕的。一些認識趙姨或毛子的人,都前來簡短打個招呼。大家今天都不握手,大家都保持一個適當的距離,一副副口罩後面,是一雙雙沉鬱的眼睛。

天氣陰著,大家的臉色和心情也陰著。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期,在這樣一個特殊的地點,一群與衛老師相熟或不相熟的人,用這種特殊的方式為他送行。這一帶的馬路上,很久沒有這樣多的人聚集在一起了。

看著這樣一群奇怪的悼唁者,一些路人輕聲探問,是誰死啦?

醫院的人,先還以為是群眾來表達對於一線醫護人員的敬意與慰問的。這些天來,也有過這樣的活動,電視台也拍過這樣動情的場面。後來發現有些不對頭,果然就有人來干涉了。他們要求眾人離去。

達摩說,我們的一個朋友去世了。我們來送他。

接著,幾個武警戰士也過來了。

趙姨說,我們是死者的家屬,這是最後送別的機會了。

武警戰士說,你們在這裡也看不到什麼!都包得嚴嚴實實的。

趙姨說,你們看不見,我看得見。

正爭辯著,醫院裡走出來一位中年女性,是趙姨認識的一位副院長,這段時間以來,為衛老師的事,她們打過幾次交道。

女院長說,沒想到你們來了,本來打算……我們幫著處理好了之後,再通知你們來。

趙姨說,我要去送他。

女院長說,現在非常時期,您年紀也大了……

趙姨說,這和年紀無關。

正說著,達摩就看見一輛殯儀館的靈車鳴著報警器從裡面開了出來,擋風玻璃上貼著顯眼的字樣「防非指揮部專用」,裡面只有一個司機,嚴嚴實實穿戴著防護服。

大街上一下就靜默了。突然,達摩隔著大街拚命叫了一聲:衛老師,我們送您來了——

喊完之後,達摩蹲下,嗚嗚哭了起來,茹嫣看著這個一向大大咧咧鋒芒凌厲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像婦人一樣不停泣訴起來,四十年了,整整四十年了……

趙姨倒很冷靜,對達摩說,我要到殯儀館去,我要去接他的骨灰。

他們一行四人,匆匆坐上毛子的車,跟隨那輛靈車開去,市裡一共有四家殯儀館,那個方向是剛剛建成的一家。

其餘的人,有的散去,有的也開上車或打了的匆匆跟去。

那座殯儀館座落在郊區的一座山坳裡,周邊是一些已經荒棄的農田和幾片雜樹林,道路還沒有完工,一些附屬建築也沒有最後完工,施工院牆還沒拆完,幾處豁口,也用黃色膠帶拉著。

從大門往裡望去,是一排用來作悼唁廳的花崗岩貼面建築,外面還堆放著一些垃圾。這裡已經由民政局臨時徵用為非典或疑似非典死亡者的火化處。冷冷清清,無聲無息,沒有殯儀館那種熙熙攘攘吹吹打打的熱鬧。

醫院的車也到了。先下來的就是那位女院長。

女院長對趙姨說,我們盡了最大努力。衛老很堅強。

趙姨說,他一直很堅強。我想知道他最後的情況。

女院長說,有一個小組正在處理,我們會跟你聯繫的,還有衛老的一些遺物,正在作消毒處理。

緊接著,省社科聯的幾輛車也到了,其中一位走到趙姨面前說,趙老師,您節哀。眼下不能按常規為衛老辦理後事,我們正考慮採取另一種方式來表達我們的哀思。說完,他請趙姨進到他的車裡,說有一些事情要和趙姨商量一下。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突然就聽見了火化爐的鼓風機響起來。茹嫣就想見了爐膛裡那猛然噴出的烈焰頃刻間將衛老師訇然吞沒的樣子。不一會兒,那種有著除塵裝置的煙囪,就冒出一股淡淡的青煙,淡到幾乎看不見的青煙。茹嫣就看見衛老師在那裊裊飄升的青煙中,向天空飛去了。

十幾分鐘之後,趙姨面無表情地從那輛小車裡出來。茹嫣趕快上前去扶住她。短短數十日,趙姨顯得憔悴又蒼老,步履也有些細碎了。達摩問談了些什麼,趙姨鄙夷地說,不理他們。

荒蕪的田野上,陰鬱的天空下,一群相識或不相識的人,在坎坷不平的坡地上靜靜站著,面對一座讓人恐懼的大院。

一個多小時後,一個穿著防護服的人從裡面遠遠出來,他手裡抱著一隻深褐色的骨灰盒。趙姨在前,達摩,毛子,茹嫣殿後,向那人迎去,在大門前,那人將骨灰盒移交到趙姨手裡。

那骨灰盒是熱的,熱得有些燙手。

走到人群前面,趙姨停下了,對大家說,謝謝大家來為衛立文送行。他以一種最孤獨的方式死了,我不在他身邊,孩子們不在他身邊,朋友們也不在他身邊。這是一個人最淒慘的離世。我不知道,在最後的那一段日子裡,他會想些什麼,那時候,他連打電話的力氣也沒有了。現在,他可以高興了,突然間就有這麼多人來送他,讓他在以後的旅途中不再孤單。謝謝,我和衛立文再一次向大家致謝。

毛子此時已經淚流滿面,他走到趙姨跟前,向衛老師的骨灰盒深深鞠了一恭,然後轉身對那一片依然一動不動站著的人群說,今天來的,有我的師長,衛老的舊友,有我的同輩,衛老的學生,還有一些,我和衛老的夫人都不認識,作為一個在文革的風雨飄搖中與衛老結識,相交數十年的後生,我向各位致謝了。衛老一直是我精神上的導師,不論在那種暗夜如磐的歲月,還是在社會轉型的大變革時代,我從衛老那兒得到的思想啟迪,道德感召,知識滋養,都是讓我受益終身的。只是我沒有做得讓衛老滿意,我們新一代的學人,反倒是背著比衛老他們更多的重負,這一點,會讓我終生不安。

緊接著,一些人也先後說起話來。他們有的發言很簡短,向衛老師致以敬意。祝衛老師一路走好。願衛老師精神永存。有的回顧了生命中某一個階段與衛老師的一段交往,有的說到衛老師某篇文章給自己帶來的震撼。一個老人顫顫巍巍走到衛老師的骨灰盒前,撫摸了覆蓋在上面的那件紅衣,哽咽說,歇息了,歇息了……孤獨了一生,最後這樣孤獨地死了。

看著現場這種特殊的氣氛,社科聯的一位領導也說話了,他說,謝謝大家在這種特殊時刻前來為我們的衛老送行,我們已經準備在合適的時候,給衛老開一次追思會,到時候再請諸位前來。

另一個人走到趙姨身邊,低聲對她說,回吧,還有一些後事要辦呢。

趙姨聽懂了他的意思,她讓茹嫣從那只牛津袋中,取出衛老師那件麵料相通的紅色情侶裝,將骨灰盒輕輕包上。說,我們終於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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