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紀實文學

九死一生——我的「右派」歷程(45)

‧21(下)  死亡場(Ⅰ)

走出了一里多路,他們才發現了一個人,默默地躺在泥路上,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任由雨雪紛紛落在自己的身上,但還有一口氣。用燈罩已被熏得 半邊黑的馬燈照著仔細看看,原來是抗美援朝立過功、轉業後在國家計委工作的科長馬競亮。幾個月前,就在這個小雲山,他常到垃圾堆上撿些雞骨豬骨,用火烤來 刮骨灰吃,被排長盛桂林匯報上去,被隊長、指導員當作「醜化社會主義的典型『泡將』」而批鬥得不讓吃飯。蔣同磋和一位隨同的難友,立即替換著把他背了回 去。其他人繼續朝前走,繼續邊走邊喊:

「喂——,有人嗎?……」

  

又走出了兩里多地,他們才又碰到一些倒在地上或坐在地上的人。每見一個,他們都首先送上幾個菜糰子。

  

說來也真怪,幾口菜糰子下肚,這些人就立刻恢復了說話的能力。他們一邊大口大口地啃著菜糰子,一邊念叨「這下可救了我們的命」,並打著手勢說:「後面還有不少人,趕快,趕快給他們送菜糰子去……」

  

楊崇道等人繼續邊走邊喊,向東邊的黑暗中摸索而去。

  

不一會兒,發現遠處有一團火光。他們加緊跑到那兒一看:原來是一個小火堆,旁邊攏著五六個人,正在給一位掉進冰窟窿的難友烤衣服,帶頭的是原 八一製片廠的技師金星。他們哆哆嗦嗦地一接到幾個菜糰子,也都不約而同地說:「這下可救了我們的命了!這下可救了我們的命了!」他們也是邊啃菜糰子邊說: 「後面還有人,快去救!」

  

楊崇道把郝起新、羅小棠留下來照看這幾位,自己帶著跟來的另外兩個人,繼續向黑暗中摸去。他們摸到一個大水泡子邊上,發現一個人正仆倒在那 裡。楊崇道連叫幾聲,他都不應聲。楊崇道俯身一摸,這人渾身的衣服均已濕透,表面一層都已結了冰。楊崇道把他翻了一個身,用馬燈一照,原來是當年負責保衛 天安門和天安門廣場的高射炮營的上尉代理營長兼營參謀長孔祥(慶)忠。

  

該同志的名字作者記憶不清,為祥忠或慶忠。

  

此刻孔祥(慶)忠雙目緊閉,滿臉的絡腮鬍子上也都已結了冰茬兒。楊崇道連聲呼喚:「老孔,老孔!」他也一聲不應。楊崇道把一隻菜糰子柞到他的嘴邊,又大聲喊:「老孔,吃菜糰子吧!」也真靈,老孔雙眼立刻使勁睜開了一條縫,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菜糰子。

  

誰知道,他還沒把這口菜糰子嚥下肚,還銜在嘴裡,就再也不動了。摸摸他的鼻子,連,絲兒氣都沒有了。楊崇道他們不相信老孔會就這樣死去,輪流地奮力往回背,想背到剛才見到的那個火堆旁,幫他烤烤火,或許能使他緩過氣來。

  

但是,等背到那火堆旁,那兒的幾個人已走光了,火也滅了。再摸摸老孔的鼻子,還是一絲兒氣也沒有。他的全身上下里外,只有手腕上的那塊舊「羅馬」表還在走動,旁的一點兒活氣都沒有了,身子也開始僵硬了!

  

楊崇道只得和一位難友留了下來,守護著死去的老孔,派另一位難友趕快回去報告指導員李惠,力爭套一輛馬車來,把老孔的遺體拉回去。

  

然而,楊崇道二人在雨雪風交加的茫茫黑暗中焦急地等了一個多小時,等來的口信卻是:

「李指導員說,活人回去,死人明天再說。」

  

楊崇道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只得帶著兩個「活人」回去。回到了小雲山,他忙到各排一查人數,包括已知道的「死了的」在內,還少三個人!

  

這時,儘管在這一年多沒吃飽過肚子的100多名「老右」中,沒有一個人還有力氣再去找人、背人,但還是有不少人想掙扎著去尋找失落的難友。可是隊部指示:

「不准去!不准影響明天的繼續會戰!一切有關死人的事,等天亮後再說!」

  

人們只得集中力量搶救已經背回或用木板抬回的人。

  

蔣同磋等人背回的馬競亮和另外四個人,被放在食堂裡,身上還多少留有一些餘溫。大家紛紛要求小雲山隊部的王衛生員來搶救。這位似乎只配給人發點阿斯匹林和灰錳氧的王衛生員,拿著聽診器前來看了看,聽了聽,連聲說:「完了!完了!」

  

在大家的苦苦懇求下,他才給這幾位瀕臨死亡的人每人打了一支強心針,但邊打邊冷冷地說:

「這都是白打……沒救了……都拖出去吧!」

  

蔣同磋忙說:「他們的胸口還都有點兒熱氣哩,哪能『完了』呢?」

  

衛生員瞪眼說:「打了強心針,心都不跳了,光有點兒熱氣管屁用?!」

  

說罷,他就拿起針盒和聽診器,揚長而去。

  

蔣同磋不忍看著這幾位難友就這樣死去,又去請求隊部給雲山場部打電話,要求場部衛生所派一位醫生來。沒想到雲山場部的答覆竟也是同一個口徑:「明天再說!」

  

人命關天的大事,應該分秒必爭,豈能「明天再說」?!一些難友七手八腳地繼續給馬競亮等人烤火的烤火,按摩的按摩,有的還給他們一一做了人工呼吸,徹夜未眠,終於救活了兩個人,而馬競亮和另外兩個人再沒有緩回氣。

  

天亮了,雲山場部才派來了一位醫生。這位醫生走到停放馬競亮等人的門板旁邊,急匆匆地一一翻開他們的眼皮看了看,不無惋惜地說:「啊,太晚了!不行了!」從他的神色和口氣不難看出,並不是他們當醫生的有意姍姍來遲,而是場部領導對衛生所的通知太晚了!

  

在朝鮮前線立過戰功的馬競亮和另外兩個人,就這樣離開了人世!

  

活活地作踐死了人,大家惶然又憤然。副場長祝某和指導員李惠,也只好威風暫斂,沒有再下令吹哨子接著「大會戰」。

  

早飯後,隊部讓人套了一輛馬車,到那條死亡路上去拉人。趕忙了兩三個小時,連孔祥(慶)忠在內,又拉回了四具全身已結了冰的屍體,再加上馬競亮等三人,這次「大會戰」一下就死了七個人!

  

他們是:馬競亮,孔祥(慶)忠,原中央軍委桂林測繪學院的教員——酒糟鼻子的矮老頭兒唐奕曄,瞎了一隻眼的徐老頭,原交通部的幹部劉湖深,原人民銀行的幹部陳伯龍,還有一位一時記不起其姓名的難友。

  

面對這七位死去的難友,所有活著的「老右」都默默哀戚,沒人吭聲,這天真是最陰沉最冷酷的日子。

  

七位死者都被放到了小雲山廢棄的打鐵房,那兒既沒有窗扇也沒有門。夜裡怕狼群來把死者叼走,從部派軍醫李定國去值班看守,另派原中國新聞社編輯朱鳳藻打著馬燈做伴。

  

「我們的生命如此不值錢,連畜生都不如!」李定國向朱鳳藻歎息著說,「豬和牛馬都餵得飽飽的,我們卻挨餓!至於荷蘭種牛的待遇,更不知比我們的要高出多少倍!不定什麼時候,我們也會被餓死!」

  

是啊,人世間最可寶貴的是人,而不是牛羊豬狗。但在具有奴隸主意識的人看來,則奴隸不如他們的牛羊豬狗,這在我們這個世界第一人口大國的國度尤其如此。

  

「過去老唱『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朱鳳藻說,「只有親身經歷了,才能深刻體會這『饑』與『寒』之間惡性循環的滋味……」

  

一陣大風吹來,幾乎吹滅了馬燈。老朱用大衣擋著,兩個人繼續守護著,談論著……

對死去的這些同志,雲山畜牧場善後處理是冷酷無情的。

  

10月14號這一天,大風大雪,全體「老右」都沒有出工。為了「安定人心」,雲山場部指示小雲山儘快把這些死者掩埋掉。

  

15號早晨,大家又去野鵝灘「會戰」了。隊部留下幾個人,套起一輛平板馬車,把七位同志的遺體碼在平板上,用一根大粗繩連車子的平板捆成一體,就拉到小雲山的後坡去了,連張裹一裹遺體的草蓆都不給,更甭說棺材了。

  

天寒地凍,死的死了,活著的又有幾個還搶得動大鐵鎬?跟車的幾位難友,幾分鐘一輪換,汗沒有少出,氣沒有少喘,也沒能刨出半拉像樣的坑坑來。

  

實在沒轍,他們只得找了一個天然的小窪坑,把七位難友的遺體一起放了進去,在上面攏起厚厚的一大堆白雪,再用鐵鍬把這雪堆拍打成一座大墳墓的模樣,就 一步一回頭地與他們告別了。沒有舉行悼念儀式,也沒扎一個花圈。為了1957年鳴放中的幾句話,他們熬受了人世間的殘忍苦難後,就這般淒涼地結束了生命!

  

到了山腳下,這些掩埋了他們的難友又一次向山坡上的雪墳望了好一會。只見大風裹著大雪,向這座潔白的新墳,發出悲切的哀嚎……

  

「這是人同人怨哪!」聽完了小雲山大死亡的敘述,我說。

「是啊,物極必反!」小雲山大死亡的敘述者這樣應和著。「這種格局,遲早會改變的,不論是以何種方式……」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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