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紀實文學

《失去新中國》第一章 即興表演 (1)

《失去新中國──美商在中國的理想與背叛》

如果不是妻子堅持的話,我真的沒心思去參加這個被稱為「即興表演」的現代藝術展。我們倆騎上自行車,妻子說,藝術館座落在紫禁城正西一個不顯眼的庭院裏。我們並排騎著車,我很認真地問她「你覺得我們過得開心嗎?」她給了我一個肯定的回答,眼神裏帶著微笑,春天的空氣裏似乎充滿了兩個外國人在一種陌生的文化中獲得的滿足感。

那天是一九九九年五月八日。事實上,我們這裏的生活並非那麼令人陶醉。正如我以前所說的,我在一九九八年的耶誕節來到北京,來此的目的是拍一部電視紀錄片,描述美國的小企業如何在東方嘗試他們的資本積累之旅。當我在美國商界為這部片子尋求贊助時,很多人表示喜歡我的創意,但願意提供贊助的人少得可憐。沒辦法,為了避免自認失敗而離開北京,我這個唯一的西方雇員不得不在一個二流的獨立電視節目製作公司掙扎著,做些自己感覺良好的脫口秀節目,以換取微薄的中國工資。很快,我們結識了新朋友,發現了美味的餐館,找到了擲飛盤的夥伴,走遍了北京的每一個角落,習慣了在異鄉的生活。與此同時,我的妻子則繼續從事極具亞洲特點的學術研究:混雜在一群文革期間窮途潦倒,至今看起來依舊有些寒酸的學者中間,查閱發黴的史料,對歷代清朝皇帝逐一進行研究。

就在藝術展的前一天,我被任命為新的電視節目的製片人,節目內容是關於一個中國人試圖打入美國市場的故事。更令人振奮的消息是,北京電視台--一個龐大的國營電視網路集團就該節目與我們公司簽訂了合約。不出意外的話,我們的觀眾將猛增一億多!甚至達到一點五億!如果上海方面也與我們簽訂合約,觀眾的人數將會更多。然而事實上,我在節目中只能參與一些關於離婚、環境污染和其他「非敏感」的內容,以免觸動反應過敏的傳媒審查機構。儘管如此,我已開始嶄露頭角,與一群有才華的製作人共同為建設新中國而努力工作。而我的妻子,也在有條不紊地經營著她的社會人際關係網絡。她的成功是顯而易見的,諸如獲邀參加在鄧小平生前最喜歡的飯店舉行的豪華宴會;與領導們相互間的信任與日俱增;而不同文化間的交流一天比一天頻繁。此外,她所研究的高雅藝術已經成為新中國得以合法存在的基石,它勾起了廣大平民對象徵中華帝國的權力、文明和威權的無限緬懷和嚮往。

中國現代藝術本提不起我們的興趣,但請帖還是不斷地發來。禮貌使人感到溫暖,甚至能發展成為一種近乎真實友誼的東西。我現在就被那種來自他人的溫暖包圍著!我們拒絕了所有的邀請,而參加這次活動完全是一時興起。當我們把自行車停靠在紫禁城邊上的藝術館時,我腦子裏就是這樣的一些想法。

不出所料,殷切迎接我們的是相貌柔美的年輕女子。在這些場合的女子總是穿著一襲黑色緊身衣褲,彷彿是成熟的、國際性的文化潮流的象徵,臉上帶著一成不變的羞澀和期待的笑容,一遍遍地對每一位來賓說「請您簽名。」

我們從臨時搭起的台子上拿起紅酒,迅速地瀏覽一遍展出的作品:一組巨大的精心擺設的照片,照片裏是一名纖瘦的中國男子和一名穿著黑色靴子和小透明雨衣的金髮女郎;數根立在大塊生肉裏不斷跳動的電動陰莖;一件由灰綠色塑膠製成的皇袍;充斥著飛鳥、金魚和蟋蟀的中國各色國家建築的塑膠模型。賓客不斷地湧進來,其中一半的人留著中國藝術家所特有的波西米亞頭,另一半則是外國人、穿著黑色緊身衣和留著短髮的白人女孩,以及套著格子條紋襯衫的白人和他們瘦得皮包骨的中國女友。每一個人都在興奮地交談著,為在這個陽光明媚的周六下午能來到位於新中國最中心的地方而感到高興。

我看見了一個剛認識不久的熟人,他是一位來自德克薩斯州沃爾斯堡的中國藝術品經紀人,總是樂呵呵的。他隔著小花園向我招手,於是我走到一個畫有精美中國圖案的天篷下站到他身邊。他對著我微笑,我也對著他微笑,經過一番簡短的交談後,我迫不及待地向他提起我的新的電視節目。

他開始點頭表示讚賞,非常好,非常好,北京電視台,對嗎?「你聽新聞了嗎?」他問。

我搖搖頭。

「我在剛才來的路上聽說,昨天晚上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被一枚炸彈擊中。我猜只是遭受了一點小小的損失,但是中國方面卻說有十八人在事件中受傷。麻煩來了。」

我感到很吃驚,上帝,又是一件愚蠢的事情!但同時我也覺得很欣慰,至少沒有死人,這是最主要的!過去幾個星期所發生的事情彷彿又浮現在我的眼前:當我與中國同事吃午飯時,他們偶爾會在我面前譴責對科索沃的空襲。但是他們看到的只是國家控制的電視台在反覆地播放所謂的「北約暴行」:被炸毀的建築物。而大批流離失所的難民卻被故意掩蓋。我常會這樣問他們:「你們知道發生在科索沃這塊土地上的戰爭持續多久了嗎?是為什麼而戰嗎?你們總是不斷地提起鴉片戰爭,但那是有經濟因素的。難道你們認為美國試圖從科索沃賺取經濟利益嗎?」一個戴著托洛茨基式眼鏡,在電視製作公司裏負責財務部門運作的女孩,在說了一句大意是「美國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國家」後便憤然離開了餐桌。但總的來說,我的同事是一群有思想和討人喜歡的人,他們能在基於對事件理解的程度上,允許我堅持自己的立場,這是一種對等的尊敬。

沒有人死亡,這是我首次聽到中國使館被炸時得到的最重要資訊。有可能是煤氣爐洩漏而引起的爆炸。不管怎麼樣,沒有死人,我不停地對自己說著。就在這時候,一個瘦小的,近乎赤裸的中國男人把自己裝在一個塑膠泡裏,渾身塗成綠色,塑膠泡插著一條軟管,並開始往裏面灌水,周圍的相機對著他不停地拍照。然而,藝術展的節奏似乎慢了下來,時間在慢慢凝固。有關人員傷亡的消息正在傳開。死人了。一開始是一死二十三傷,後來又說死亡人數是兩名。此次藝術展發起者之一李振華正快速穿過人群去接一個緊急電話,他對我點頭示意,臉上帶著一種扭曲的微笑。最後,一位相識的南斯拉夫記者非常確切地告訴我(他看了CNN的報導):三枚導彈擊中了大使館,導致三人死亡,其中包括一名來自中國國家通訊社--新華社的女記者。

(待續)

轉自【博大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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