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纪实文学

血纪(235)

中集-第八章:嬗变

第一节:杀一小批运动(3)

(一)枪杀陈力(3)

记得当年在报纸上读到“燕山夜话”的文章时,讽刺高产卫星为“一个鸡蛋的家当”;讥讽顽梗不化的“皇帝”在事实面前,还要遮掩真像的“皇帝的新衣”;劝戒主观武断的“领袖”认错回头的“放下即实地”,这些文章中不无温和的规劝。

而陈力的文章没有任何的温情和幻想,而是直抒胸怀,痛斥毛泽东,斥其祸国殃民,痛快淋漓。

他在狱中写下的五十万字,每一个字都是射向独裁统治的一颗子弹,每篇文章都是一柄直刺独夫民贼的利剑。

记得有一篇描写人民公社化时期,一个农家五口人饿死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大娘。老大娘来到埋葬她年仅十六岁的儿子的墓前哭唱的吊亡诗,情节哀惋凄凉,如泣如诉,我当时边读边流泪。

这些年来,当局强逼老百姓从每月十八斤吊命粮中扣掉两斤,还美其名曰:自愿献给社会主义建设;毛贼忍心看着百姓穿补疤衣、吃观音土,却“无私”施舍为他唱赞歌的国际乞丐霍查希尔之流;他评述1964年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的爆炸,是“从饥寒交迫的百姓身上抽出血输给疯狂战麾下的狼群”。

点明,原子弹才是中国的独裁狂用来唬人的“纸老虎”,除了使周边弱小民族不敢对中国的胡作非为表示异议外,无异于“玩火自焚”。

在陈力的笔下,毛泽东是比周厉王还要残暴、比杨广还昏馈的暴君。是一个连百姓家中一只碗都要抢到手,再拿到国际政治赌场上“豪赌”的赌徒。是一个撞进知识殿堂里强虏豪夺祖国文化遗产的巨盗,是一个连加法都不会的文盲村夫。

嘻怒笑骂,尽情鞭鞑!思想灵活,妙笔生辉。陈力借一个因饥饿求生被置死地的中国人的愤怒控诉,为死于运动的中国数百万冤魂呐喊。淋漓尽致,痛快之极。

他还写了大量的诗文,不仅表达了他壮志未酬、报国无门的悲哀,表达他追求真理反被残害的呐喊,舒发他对毛泽东极权统治下中国未来的忧虑。这就是陈力的文风。

可惜,所有这些极为珍贵的文稿,恐怕全都被当局烧毁了。当时,谁也无法保留这些东西。

1966年7月,当何庆云将我从农六队粮食库房的小监,转到大监一个星期后,一辆蓝色吉普车开到了农六队的监狱大门边。陈力被两名警察从临时小监里押了出来。我看见他拖着沉重的脚镣,一只手反背着一床破棉被,另一只手拎着一个蓝布包,从容不迫走过农六队前的大坝。所有在场的人都目送着他,陈力一边走一边不时停下来环顾四周,频频点头致意。与我们一一告别。

当我俩的眼光最后一次碰撞以后,便成了留在我脑海中再也没有褪掉的记忆。他那坦然平静而爽朗的笑容里,不但给我传递着难以割舍的情谊,还暗含着永别的嘱托。

陈力昂首而去了,以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一步一顿的坚定步履,走向刑场。为他的信念和正义而献身。陈力一步一顿地走出了农六队的大铁门。大铁门边,留下了陈力永远无法消退的身影。

这么多年来,为了保护我们追求真理的神圣心扉,我们习惯了在棍棒和绳索下同监狱当局对话,习惯了长期伴着镣铐渡过寒冷的冬夜,习惯了在阴暗的小监中写下对独裁者口诛笔伐的檄文。我们不会奢望当局会赐给我们自由,也从不幻想个人的前途。在如此深重的灾难之下,面对当局的种种诱惑,我们只是报以轻鄙一笑。

我们曾为相隔千里、十年不闻音信的亲人倚窗舒怀,也曾为这种发自肺腑的牵挂而吟诵断肠的哀歌。但此时此刻,陡增了一种与难友生死永别的悲伤。

我曾目睹许多与自己生死相许、患难与共的伙伴从容就义,并多次从饮弹刑场的同伴身旁擦身而过,每到此时,都难以控制内心的哀伤!

公判大会会场之惨烈,常使我恶梦连连。血腥的恐怖笼罩着全国。陈力在盐源县城被枪杀,我们不知道具体情形,难友多方打听见证人,才大致获知如下一点情况:1969年8月21日,在戒备异常森严的盐源县看守所里第5号监舍,一大清早,陈力像往常一样漱洗完毕,然后整整衣着,再将被脚镣擦伤的地方用绑脚布重新包扎好,便正襟危坐在铺满乱草的“床上”闭目养神,静静等候着狱卒来给他打开铁门。(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