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随笔：照顾失智的“另一半”（下）

失智症的病人并不知道自己有病，这是照顾上最麻烦的地方。你无法依赖或相信她会记得你交待的任何事情。即使是简单如你要她站在原地不动，你告诉她说我拿个东西就回来，即使只有短短的一、两分钟，才一转头，她可能就不见了。她即使答应你说，好，我在这儿等你，但她随时会被别的事情吸引，就忘了要等你的这件事而走开了。她一走开，可能就找不回来。因此带她出门，随时随地都得提心吊胆，害怕把她给弄丢了。我就有好几次把她给丢了的痛苦经验。

最紧张的一次发生在台北，我和一对朋友夫妇，约好一起去杜拜旅行，经过台北住一晚转机去杜拜当天早上九点多，我跟妻说我出去理头发，半个小时就回来，要她在旅馆边整理行李边等我，她说：“好！”半个多小时后，我回到旅馆发现她不在房间，行李也没整理，赶紧下楼问大门口的服务生，服务生说我才出门没多久，妻就跟着走出门了。问清楚妻出走的方向，雇了一辆计程车开始绕着旅馆一圈又一圈地毯式的找寻，绕了附近大街小巷约一个半小时，就是看不到妻的影子。

计程车司机也跟着着急，就把我载到警察局去报案协寻。值班的员警说依他们经验，这种例子多半会在四个小时内找到人，他们会通知警察广播电台广播协寻，但要我回旅馆耐心等待。我心想，若妻找不到路回来，下午五点多的飞机肯定是无法赶上，杜拜就去不成了。

去不成不打紧，就怕妻遇到坏人，或被绑架什么的，越想越是担心，整个中午都坐立不安。我只好请朋友在旅馆等，我继续雇计程车到处找妻。到了下午一点半，旅馆打电话到我手机，说妻自己搭计程车回到旅馆了，妻身上没有台币，还跟旅馆柜台借了三百元付车资。我赶回旅馆后，妻也说不清楚她走到哪里，她说她只是想跟我去剪个头发，就跟着我后面出门，找不到我想走回旅馆，却越走越远，后来只好拿旅馆房卡给计程车司机看，请计程车载她回旅馆。

惊险的四个小时失踪，还好有惊无险收场，但从此我就特别小心，尤其是带她出门旅行的时候。就算在住家附近，也是不能让她单独外出，她已经有两次被警察送回家的纪录。

妻得失智症请病假在家休养后，她每天最喜欢的事就是翻阅旧照片，我想她是从旧照片中找寻她失去的记忆。还好，我们家的照片平常就依照年分很有条理地一本一本地整理好，而且都有注记和说明，很容易翻阅。医生说，多带失智症患者出门旅行，可以刺激脑细胞，或许对延缓恶化会有帮助。因此我大约每两个月就带妻出去旅行，也拍了许多照片，回家后就整理成一本一本，写上说明，妻几乎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看旧相簿，尤其是睡觉前必先看照片才能入睡。

去年，我带妻搭了三趟游轮，去一趟中东、西班牙和澳洲，旅途中也发生过妻走失的小插曲，尤其是她上女厕时，最容易走失，因我没办法陪她上厕所。有一回发生在机场，还差一点搭不上飞机。所以我们旅行时，总要约朋友一道去，一定要有女伴能陪妻上厕所。

照顾失智的另一半，不但要专心，还要有耐心、爱心，和同理心，因为失智症者常会问同一件事情，连续问个十几次，因为每一次问完都不会记得。而失智症患者，性情也会改变，跟原来的个性很不一样，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医生说，失智症者有的会变得很多疑，有的会变得很暴躁，很容易生气。不幸中的大幸是，妻得失智症后，变得不但不会生气、也没有脾气，更没有生活上的压力，仿佛很容易得到快乐。

有一位医生朋友说，我很幸运，妻已经达到人生的最高境界，只有快乐，没有烦恼。唯一的困扰是，她除了会忘记吃药，也常常会不记得自己已经吃饱，只要看到食物就拿来吃，常常吃过量，因此控制不让她吃太多就成了陪伴她的最重要工作。照顾失智的另一半，不但是我对近四十年婚姻无可逃避的责任，也是我这辈子必修的另一堂人生功课吧！◇

编按：作者吴宗锦，台湾台南人，1983年移居美国，担任美国《华商年鉴》电话簿发行人兼总编辑，美国华商博览会总裁。原文刊登于“北美南加州华人写作协会”2012年《文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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