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纪实文学

拥有七个名字的女孩(五)

在十二月一个出太阳却寒冷的周末,金在他的公寓里烹调我们的午餐。我开口,说自己想要住在首尔。

“目标:首尔”

“为什么?”他把火调大,同时抖动平底锅,用竹锅铲搅拌切过的芹菜。他拉长了脸。“南韩人瞧不起韩裔中国人,”他说,锅里同时传来嘶嘶声。“你很清楚。”

“我知道。”

虽然我希望自己不用说出口,但我想去南韩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这样我们就可以结婚。

我看着他把鱿鱼、香菇丢进锅里,然后撒了盐跟胡椒。

“你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很好。─真的到了首尔,你反而过不了这么好的日子。你是中国人。这里是你的国家。”

我被泼了冷水。

再添一些烧酒跟酱油,中餐完工。菜很好吃,但我只默默地吃着。

“你最近就是在想这件事情啊?”说话时,他满嘴都是热腾腾的食物。他的理由是,由于我的韩裔中国人身份,我到了南韩会被视为半个外国人。“我告诉你,那里的人不会给其他地方来的朝鲜族人好脸色看。他们把韩裔美国人视为外国人,同时也瞧不起中国人。”

“我有自己的理由。”

“什么理由?”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是中国人。”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拿起碗,用汤匙把更多食物舀进嘴里。

“我不是合法的中国人。我的身份证是假的。我甚至也不是韩裔中国人。”

他把自己的碗放下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北韩人。”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仿佛我刚刚讲了一个很糟糕的笑话。“什么?”

“我是从北韩来的。这就是为什么我想要离开。我在北韩两江道的惠山市出生、长大。我不能回家,所以我想要去朝鲜半岛的另一边。”

他把筷子丢在桌上,身体往后跌坐在椅子上。经过了一段我以为永远都不会有尽头的沉默以后,他说:“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我听你跟你家人讲电话都听过有一百次了,他们住在沈阳。”

“不是,他们人在惠山市,在北韩跟中国的国界处。”

他觉得很不可置信。

“你怎么可以把这件事隐瞒了我两年?”他的嘴因为觉得受伤而紧抿。“你怎么可以当着我的面说了这么久的谎?”比起知道我来自敌国,他更没有办法接受我对他的欺骗,因此觉得非常难过。

“请你谅解我的苦衷,”我心平气和地说。“还待在沈阳的时候,因为我跟别人提到了自己的身世,就因此惹上了大麻烦,差点被遣送回北韩。我会来上海,是因为这里没有人认得我。在这里,只有一个北韩朋友知道我的身世,现在你也知道了,所以有两个人知道了。”

他又一次默不作声良久,用一种看另外一个人的眼神看着我。冬日的太阳斜照进屋内,让他的脸看起来有如一面精细的浮雕。我心想,我从没看过他这么漂亮过。创痛慢慢从他的眼神中消退,取而代之出现的则是好奇。

我告诉他自己是怎么样渡过了结冻的鸭绿江,以及自己在中国经历过怎么样的日子。听我说完以后,他伸出自己的手来握住了我的手。接着,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他笑了。那是一种放松、温柔、“没想到天底下居然会有这种事”的笑声。﹝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一定要去南韩。我们先在这里度过新年,然后就出发吧。”

我想,在那瞬间我对他的爱比之前跟之后都要来得深。

我订了2008年1月的机票。

第三部进入黑暗地带

“欢迎来到韩国”

我跟着一群下了飞机的旅客一起走,不知道该走到哪里,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这有点像在赛跑。人们推或拉着有轮的随身行李箱疾步向前走。有几个人脱队去上厕所,而我在想,他们是否跟我一样在拖延时间,不想那么早面对出入境柜台这堵屏障可能会带来的未知命运。

长久以来,我都一直相信首尔就是我这趟个人旅程的终点。至于到了以后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却没有想太多。我发现自己跟其他人一样,用紧张的小步伐往前冲。眼前出现了一个标示,指示任何需要转机的旅客远离出入境柜台。如果我想要摆脱眼前的困境的话,我买的机票能够带我去曼谷。我的心里七上八下。我吸气,稍微放慢脚步,然后要自己去面对眼前的难关。

人群在抵达出入境柜台之前往两边散开,排成了队伍。我加入其中一个针对外国人入境的排队队伍。我们稳定地往前进,约莫一分钟左右就会前进一个人次,直到我跟出入境官员之间只剩下五个人的距离。我口干舌燥,手心却在出汗。我不知道自己应该跟他说些什么。越来越焦虑的我,看着他仔细地端详每一个人,细看他们的护照,检查一下眼前的萤幕。四分钟以后就轮到我了。

我听见背后传来骚动声。另外一架班机飞抵机场,随之而来的旅客使得等待的队伍变长了。我把头转回来的时候,队伍又往前进了。我前面只剩下三个人了。我开始怯场,觉得很尴尬。眼前只剩两个人了。一旦跨越黄线以后,我就无可避免的要在公众面前上演一出戏码:宣布自己要来这里寻求政治庇护。眼前只剩下一个人了。◇#(待续)

——摘自《拥有七个名字的女孩》/爱米粒出版社

责任编辑: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