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长篇小说

长篇小说:锦瑟(63)

生活是一首美丽的诗。(fotolia)

之后她又被提审过两次,手脚又被戴上大镣铐,审案的警察不再问她知道多少,而是暴力的刑讯逼供,她的案子现在已经很清楚了,是她自己找死,一纸说明书就能换来自由,她却非赖在牢房里不肯走,三句两句把揭批邻居划清界线的悔过书给写了,就什么事都没了。她讲义气不写,那就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样的钢骨铸成的,警察们对怎么突破一个人的肉身承受极限,很有经验和心得。她从第一天就绝了吃喝,身体就像停摆了的钟表一样不反馈任何了,却常常大口大口从嘴里喷出血块来。在监室里则都是同监室的女犯人负责修理她,不让她睡觉,把发给她的食物抢光。问她什么,她不说话不开口,仿佛她已经超凡脱俗,能这么着,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无尽地扛下去。她们被激怒了,惹恼了,轮番打她的耳刮子,捶打她的脚踝骨,拿脏水浇她。从前她在戏曲学校经历过的那群女生,她们集体都在,还在老地方,还是老腔调,只是加倍膨胀的恶毒、技术娴熟的侮辱手段。她们总是一群人,而她只是一个人,承受着她们的车轮战术的殴打和作贱。心里只是愈发坚定明白——她不是她们中间的一个,也从来不是她们的同类。她是另一种人,犹如生铁在淬火之中,简薄朴拙里头有着逐渐而出的锋锐剑气。是过了这么多年,她在世上泥里水里滚了一趟,终于,证实了她自己从来就不是人群之中里的一个人,从前她曾经对此自惭形秽,羞愧不已,现在不了。

在她的内心里,又回到了童年时候,那个终日双唇紧闭的女孩子。然而,却又不复当初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那时候,她恐惧母亲以外的整个世界,除了母亲以外,任何人都有可能伤害她们,都是敌人。门外走过的一个路人,对她家目露凶光地看一眼;桥头上一群妇女望向这孤儿寡母时,别有用意的注视,还有在她们身后发出的讥讽轻笑,都令她头皮发麻、胆颤心惊,对于这个人世,她时常害怕到头发根倒竖,她从来没有和母亲开口倾诉过,因为她知道,她也在怕,也怕得惶惶不可终日。她们母女,对身外的世界,都因为恐惧而怀有莫大的恨。

现在,她已然不再有害怕和恐惧了,那点恐惧感,已经在肉身受苦中,兑现完了——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呢?它们已经伤害不到她的内心了,到末了,只有对这下贱的手段、这些下贱的施暴者的蔑视,还有对这人世一腔失望的疲惫叹息。也是走到这一种境地,仿佛人世的末路,前头任何的悬念都不再有,所有的指望也都放下了,她时常能感受,灵魂仿佛脱壳而出,离开了她的肉身,去往一个高处,她回过头看看这间监室,世界仿佛一个微缩的模型,她生活的古镇、她的母亲,还有这间囚室,都一览无余地在她眼前。她心想,我这要走了吗?这一切都收尾了么?她这具肉身就像一件不再穿上的衣服、一个被抛下了的敝旧行囊,她放弃了它,也就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系了。她头一次感受到那一种陌生的,却又迫切需要解答的追问——我是谁?如果我已经不再是这一生的我,那么我到底是谁?我会去哪里?如果这一生只是路过,那么我真正的家在哪里?我自己是谁?从哪里来?

仿佛神游归来,她再回到囚室里,她能感觉到一种能量,温暖祥和地充满在她的周围,详细地包裹着她,令她感觉安全。仿佛有生命在回答她,她听不懂,却感觉莫大的亲和暖,时常无来由地,她就会热泪滚滚。

也是在这个境遇,她越来越懂得了施一桐——他的选择是对的,这个世界,的确,没有什么可以去眷念的,如果死亡不会结束掉生命,如果生命的确是由神来管理的,那么,生命是应该在一种永恒的法则里受到庇护,那些在无知和罪孽中堕落尘埃的生命,也能够在这种庇佑中,一次次地熔炼自己、纯净自己。

在第12天的时候,她被警察带出监室,释放了,把她被抓捕时随身的一个手袋还给了她,里头有她家的大门钥匙、零钱包和一部手机。警察对她宣布,现在,我们已经把你移交给你户籍所在地的办案机关了。他们负责押送你回原籍继续司法程序。

接待室里站着三个人,两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中间有个穿便服的,三个人并排站在一起。一个女警迎上来,说的是她家乡风味的普通话,带着官府的威严对她宣布,代表当地政府和司法机关前来接管她回户籍所在地,“已经订好下午启程离开深圳的机票,你看看有什么需要收拾的行李,我们警方可以陪同你回家拿一趟。”

朱锦摇一摇头,她能想像家里已经被抄家得面目全非的情景,还有施一桐的家……那里已经不再是家了。

中间那个穿便服的男人,以为她摇头是拒绝,就走上前,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而后声调和蔼地道,“朱锦,你必须跟我们回去。你妈妈被你炼法轮功的消息刺激得,突发性脑溢血,你现在跟我们回去,或许还能赶上见她最后一面。”

头顶的天空霹过一个惊雷,还有闪电,把她绑起来,雷劈了又劈,天火在烧她,一寸一寸肌肤都是串骨抓心的痛,母亲要死了,或者已经死了。

她努力地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她认出来了,这个是当年校园里的那个男孩子,她曾在对方人生履历表里出任过初恋一职,他痴心地爱慕过她好几年,有两三年没有任何联系,他等候过她,当然了,她后来的做法,更是彻底绝了彼此的念头,从此也绝了音讯。那一年在老家,腊月的最后几天,在桥边那片树林里,她和他说了,他们不是一路人。现在,他又从人海里冒出来了。@(待续)

责任编辑:李婧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