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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清明引(43) 宫廷变-慷慨赴义3

第四章 慷慨赴义(3)

王令下达,京城顿成一片炼狱。刑部尚书铎克齐和礼部尚书秋悲叶,一者为自保,一者为荣华,染血铡刀向群臣百姓而开。刺客六人满门抄斩,鸡犬不留;凡涉案禁曲者,当事者斩立决,重者诛灭父、母、妻三族。一时之间,京城血雨风腥,人人自危,晴天白日街上竟无人敢走,店铺紧锁。

连日来的血腥镇压:抓人、入狱、逼供、问斩,将孙严芳弄得灰心丧气,每当路过停尸房,想到那里面的几个人,心中便不是滋味:朝中类似他们的不知还有多少。凄惨的死状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当今王上的手段高妙,却又残忍无情,令人不寒而栗。孙严芳望着那几具腐尸,一扬手道:“尚书大人有令,刺客大逆不道,立即焚尸火化,令其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是。”刑部捕快得令,便在刑部后院空地上搭起木架,铺上干草,浇上火油。孙严芳将火把一扔,顿成一片火海。熊熊火焰过后,一切全部结束,这几个人便像从未活过一般,只有刑部案卷上,记下一个乱臣贼子的污名。孙严芳盯着这熊熊火焰,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厌恶:“当官干什么?还不是为了功名富贵。若对王上心存异议,又何必做官、为臣,弄到最后,死不得超生,哼,真是自作自受。”想罢,便令捕快带骨灰出城,将其扔到荒郊野外,永世不入京城。

事情暂歇,孙严芳拖着疲累的身躯和绷紧的神经,往孙府走去。一连三天的高压办差,他还没合过眼,生怕漏放一个触犯王威之人。若惹王上怪罪,不仅自乌纱不保,甚至会牵连性命。

此时,走在空旷街上,余光中不时闪过一些抱头鼠窜的蝼蚁,看着他们,孙严芳不禁心生愉悦。是血债过多已让人麻木,还是站在权力高峰向下俯视的快感令人兴奋?孙严芳竟觉得脚步轻盈,心情从未如此愉快:他便从一个如蝼蚁一般的贱民,成为极具威严,甚至可以轻易决定人生死的京城总捕,这一路的屈辱,一路的艰辛,只有自己可解。若不是靠着铁石心肠与趋炎附势,他今日可能还是众多蝼蚁之中默默无名的一只,正在被别人踩踏、碾压。如今,怎能不心生愉悦?念及王恩,孙严芳简直要感激涕零了。这个一度被他憎恨诅咒过的京城官场,现在看来竟是如此可爱,如此适合孙某人大展宏图。

孙严芳怀着愉悦的心情跨进家门,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便唤了仆人准备木盆热水,好好将洗一番。忽然,严佳人破门而入,指着孙严芳鼻子便是一通乱骂,如暴雨雷霆。犀利污浊的言辞,不仅将他的面子剥了个体无完肤,还捎带上十八代祖宗的无偿奉送,听得孙严芳脸上一阵红白。到得最后,便只一个火星儿,引动多年来心中攒存的怨怒愤恨,再难以压抑,“啪啪啪啪”一连四个嘴巴,将严佳人打翻。

严佳人趴在床上,一手捂着脸,愤怒的瞪着孙严芳。家仆闻声纷纷挤在门口,等着看好戏。严佳人一见人多,便要哭天抢地,大诉委屈,忽然孙严芳大吼一声:“看什么!都给我滚出去。”一众仆人从没见过孙严芳如此火大,立似惊雀,一哄而散。严佳人见人都跑了,心中委屈更是难平,嚎啕大哭起来。哪知孙严芳一把拔出未及解下的佩刀,怒目圆睁:“哭哭哭。便等我死了你这个疯婆子再来哭丧。”一声怒吼,竟把严佳人吓得不敢出声儿了,眼神交错之间,看见爱儿在门口,不知站了多久。孙严芳收起刀,严佳人也息了泪。跟着丫头过来,领着孙炎读书去了。

“到底怎样回事,你从实招来。不然我的好姐姐死得冤枉,就是化鬼也不放过你。”严佳人抹着眼睛,语气却不敢似先前那般兴师问罪了。孙严芳冷笑一声:“她该讨债的人,这世上多了去了。徐老虎、高云天,还有她那个不管事的老爹赵廷钧。呵。死人若真有灵,这刑部上上下下的人,就连你严佳人,都别想活安生了。”

严佳人早就软了脾气,道:“前日明明讲得好好的,最不济也能救下赵敏,为何一夜之间,他两人就都死了?这里难保没有什么猫腻。”

孙严芳继续冷笑道:“猫腻都是藏着掖着,可这回禁曲都明目张胆杀到王上身边去了,你想哪个还能活命?”

“刺客不是冲着北平王去的么?与禁曲何干?”严佳人疑惑道。

孙严芳道:“这你就说得差了。哪有人喊着为禁曲报仇,而去刺杀北平王爷的呢?”

严佳人道:“那为何到最后,死的人是北平王?”

听她这话,孙严芳差点一口茶呛到,心想这疯婆娘整日里撒野,此事真相万万不能让她知晓,否则天下大乱。便道:“朝堂之事谅你一个妇人脑袋,想也想不明白,过几日等王昭下了,便天下大白了。”

严佳人用手帕抹着眼睛,道:“可怜我的好姐姐,就这么无辜的被那些畜生给连累了,呜呜……该死的禁曲。该死的《满庭芳》。该死的景阳。他们,一个一个的,全都该死。呜呜……我的好姐姐……”

孙严芳将自己的干净帕子递给她,道:“现在,你知道这禁曲的厉害了吧。这几日风声正紧,你也消停些吧。之前收的一些银子,该送的赶紧送回去。”

“那好吧。”严佳人止了泪,清点账目去了。

丫头领着孙炎回到书房,孙炎问道:“为何母亲在哭?”

丫头道:“那是因为夫人的姐妹被处斩了。”

“所犯何罪,为何会被处斩?”

“听说是私弹禁曲。”

“禁曲是什么东西?”

“是一首名叫《满庭芳》的曲子,听说弹了之后,人就便得疯痴,最后会投井自杀呢。好可怕。前几日,街上还有个疯子,成天嚷嚷着禁曲杀人了,禁曲杀人了。现在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大概死了吧。”

“为什么弹曲子,人就会自杀呢?”

“奴婢也不知道。”

“只是听一听也会自杀吗?”

“应该是吧。”

“这可真是奇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哎呀,小少爷,你就不要再为难奴婢了。”

“哎呀,你们真笨,要是苏童在就好了,她什么都知道,还陪我玩儿,还做好吃的给我吃,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丫头一听,鼻子里一酸,忍着泪说:“小少爷,好好读书吧。读好了书,苏童就会回来看你了。”

“真的么?”

“真的。”丫头点了点头。

“那我要读书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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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侍郎赵廷钧府上,连日来不仅失去了往日热闹,死寂之气也愈加浓重。郭络罗一下轿,便有此等感觉,不禁叹了口气。管家见尚书大人亲临,便立刻禀报少爷赵子豫。郭络罗在厅上坐定,奉茶女婢也是一脸愁苦相,他饮了口茶,也是苦,索性盖上盖子,冷在一旁。

少顷,赵子豫走上厅来,整冠跪拜。郭络罗见他,也是吓了一跳:“子豫,几日不见,你怎消瘦成如此模样?”赵子豫缓缓抬起头来,只见他眼底渗着青色,眼睛里布满血丝,颧骨瘦得老高,整个人顿显苍老了十几岁。他勉强站起来,由仆人扶着坐到椅子上,拱起微微颤抖的双手,道:“回禀尚书大人,实不相瞒,自那日惊闻噩耗,家父便一病不起,后来又听闻王上将此案交予铎克齐大人和秋悲叶主管,铎克齐大人下令重者诛灭三族。于此,父亲更是忧心不已,病情愈发沉重……”说到此时,赵子豫如噎在喉,潸然泪下。

郭络罗见他如此,叹了口气,道:“此事,你二人不必担心。我已奏请王上,赦免你二人连坐之罪。”

“谢尚书大人。”赵子豫要拜谢,被郭络罗示意拦下:“老夫惭愧,没能保下侄女。”

赵子豫想起了苦命的妹子,顿时心头激荡,难以压抑,干咳起来。

郭络罗道:“你父亲在何处?带我前去看望。”

“是,大人请随我来。”赵子豫由仆人相扶领路,一边用手帕捂着嘴不住的咳,看得郭络罗心里好不凄凉。

到得一处禅堂后面,赵子豫道:“此地是家母清修诵经之处。自从……唉……之后,父亲病的愈发严重,半夜直说看到亡女来看他了。晚上睡不得,白日里迷迷糊糊。家母不放心,便将他安置此处,希望诵经之声,一则可超度亡妹,一则可助父亲康复。”说罢,赵子豫进去交谈几句,便请郭络罗入内。

走进室内,一股刺鼻药味冲面而出,直教人难以忍耐。郭络罗走上前,只见赵廷钧蜷在榻上,呼吸难以为继,仿若风中残烛。赵子豫在他耳边道:“爹,爹,尚书大人来了。”赵廷钧这才缓缓睁开双眼。郭络罗见他眼神涣散,十分凄凉,竟放下官阶,上前握住赵廷钧的手,道:“廷钧,好生将息,朝廷还需要你哪。”赵廷钧闻言,竟抬起颤抖的右手,紧紧握住,眼角溢出两道老泪,目光依旧涣散。

郭络罗起身告辞,离去之前,对赵子豫讲了几句话,望他父子二人善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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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后寝殿。

王后揽月站在一只金丝鸟笼前面,沉默不语。笼中,一只雕雏扑楞着翅膀,东突西撞。揽月将一根羽毛放入笼中,那雕雏仿佛嗅到熟悉气味,落在羽毛上,张着稚喙,声声哀鸣。揽月用金手指舀了些精细食料,放在雕雏爪下。雕雏弯下小脑袋,轻轻啄食。揽月黯然道:“可知你的娘亲,已被王上派人赐死了。”见那雕雏自顾低头啄食,揽月叹道:“唉,做人,真苦。”

宫女枫屏来报:“王后娘娘,国丈进宫求见。”

揽月一挥手,宫女将鸟笼拿至后堂。郭络罗入殿行跪拜礼,揽月赐座,屏退左右,道:“真没想到,北平王爷王妃就这样死了。”边说边用丝帕抹着眼角。

郭络罗叹了口气,道:“让你也受惊了。”

揽月道:“女儿无碍,只是可怜了萧王妃。”

“王上无恙乎?”

“幸得一艺女奋不顾身,挡下刺客之刀,后有小弟与孙严芳救驾,王上总算毫发无损,受惊自是难免了。”

“艺女?”

“嗯,此女名唤柳星儿,相传是一个教坊女子,自几日前便常常入宫,爹亲可知此人来历?”

郭络罗道:“便是一个教坊女子,给些银子,打发出宫即可。”

揽月皱眉道:“女儿原来也是这般打算,但是王上不答应,而且,对她青眼有加。”说话间,揽月低下头,目光低垂。

“嗯?”郭络罗声音中透着不悦与不满,道:“待老夫查清此女来历。”

揽月道:“爹亲可有听小弟讲过当时情况?”

“刀光剑影,听多了对你无益,现在你该当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事情有爹亲处理。”郭络罗将一只香袋放在桌上,道:“这是你娘亲为你缝制的香袋,有定神安眠的效用。”

“谢爹亲,谢娘亲。”揽月道。

郭络罗道:“虽是嫁出去的女儿,到底是自己骨肉,你娘亲对你十分牵挂。”

揽月取下一支手镯,交给郭络罗,道:“请带给娘亲,揽月的一点心意。”郭络罗先是一怔,随后接过手镯,一语不发。

揽月续道:“近日,王上亦无大动作,见了纳兰庭芳几次,多数时间在暖阁陪着那个艺女。”

郭络罗直言道:“戍边大将的人选,知道是谁么?”

“伍镇聪。”揽月道。

听到这个名字,郭络罗险些一口茶水呛到。

揽月皱眉道:“此人很可怕吗?”

“可怕?”郭络罗苦笑一声,道:“满朝文武,但凡三品以上的官员,没有一个不佩服他的。”

“那为何,女儿从未知道有这么个人?”

“伍镇聪威风朝野的时候,你还很小。乱军中三救先王的佳话,让他足以成为与武平王并驾齐驱的不二功臣。”

“既有如此能臣,这些年朝廷为何不重用?”

“因为这许多年来,他被充军发配至边疆。对许多人来说,他早已与死人无异,真没想到,皇甫亦节竟能想起他来。”

“爹亲。”揽月提醒他注意言辞。

郭络罗端起茶来饮。揽月续道:“与武平王爷并驾齐驱的大将,为何会被发配充军?若他真有卓越战功却遭辜负,王上此番召他回宫,岂不是自找麻烦?”

郭络罗放下茶碗,面色凝重:“这才是最棘手之事,因为这个人对皇甫,绝对的忠诚。”

“十几年的岁月蹉跎,饱受风霜,再怎样的赤诚,也消磨殆尽了,或许积怨亦不少矣。”揽月道。

“那你就猜错了,这朝堂上谁反了,他都不会反。”郭络罗道。

“忠心,比得过纳兰庭芳?”揽月道。

“我说的是外臣,不是家奴。也罢,老夫叨扰许久,不耽搁王后娘娘休息了,告辞。”郭络罗道。

“国丈慢行。”揽月道。

郭络罗起身离开,枫屏进来,拿起桌上的香袋,道:“王后娘娘,还放在木盒子里吗?”

“嗯。”揽月点了点头,舒了口气。

枫屏打开木盒,里面放着五六个相似香袋。听到王后召唤,枫屏放了香袋,赶去服侍。(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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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