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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来读一词

小山重叠金明灭,

鬓云欲渡香腮雪。

懒起画蛾眉,

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

花面相交映。

新贴绣罗襦,

双双金鹧鸪。

——温庭筠《菩萨蛮》

凡读过温庭筠词作的,无一不为上面这首小词倾倒。“花间派”词魁工笔重彩绘制的《晓妆美人图》,千百年来给人们留下了深深的印象。然而,每一位琅琅吟诵、击节赞赏这首词作的读书人,真正将其内涵全部弄懂了吗?笔者以为“未见得”。

1956年考进中国大陆普通高中的学子是幸运的,在共和国建立后最清明的日子里,一套由张毕来(东北师大名教授)等先生选编、囊括了中国古典文学精粹的《高级中学文学课本》摆上了莘莘学子的案头。由于没有政治干扰,温庭筠这首艳词,也大胆入选了。笔者这一年考取湖南师大附中高中部,有幸受到了系列最佳古典文学作品的熏陶。但是,作为一个心高气傲的少年中学生,却不知天高地厚地对这首词的注释产生了疑惑,隐隐地感到“不对味”。

当年课本上的注释“小山”句是:“太阳光照着屏风上画的小山,金光闪闪,忽明忽灭”;“新贴绣罗襦”句则释为“绣了五彩鸳鸯的新衣裳”(大意)。

这样一解释,真是“你越说我越糊涂”了。词的首句描写屏风,末句描写新衣裳,中间描写美人的梳妆过程,东一𨱍头西一棒子,支离破碎,整个一首词不过是一堆华丽词藻的堆砌而已,看不出作者对美人梳妆过程的入微观察和细腻描写。

三年后高中毕业,由于“家庭出身”、“海外关系”被拒于大学院墙之外的笔者,决心发愤自学,下苦功夫通读《词海》,由是读到“八眉”词条。原来古代女子画眉有八种式样,其一即“小山”眉,大约是最为人欣赏的一种。笔者猜想,画这种式样的眉,要用金粉等反复涂抹,所以就“重重叠叠”“金明灭”了。60年代初发现时,心头惊喜,便不揣浅陋,写了一篇短文投寄《光明日报》。虽未见刊出,但随后出版的唐宋词读本,无一不将“小山”释为画眉的一种,总算了却了一桩公案。

忽忽淹淹过了四十余年,前年某日偶然打开电视机,看到一组介绍古妆仕女画的镜头,一位专家解释说:唐朝仕女梳妆后要在两眉之间贴上饰物……由是恍然大悟了新“贴”绣罗襦不是什么新“着”绣罗襦之类的痴人说梦,而是梳妆的最后一道“工序”,在两眉间新贴上一对五彩鸳鸯!

“两眉间贴饰物”这一唐俗虽然后来失传,但在民间语境里仍留下了它的踪迹。例如“红花姑娘”“黄花闺女”。笔者小时候曾“打破沙罐问到底”,追问讲故事的祖母类老年妇女,未出嫁的姑娘为什么称“红花”“黄花”?祖母们支支吾吾,答不出一个“所以然”。现在看来,答案可能找到了。笔者猜想,唐朝民俗未出阁的处女两眉间只能贴单色花饰,出嫁后才能贴彩色花饰。——不信?请看《木兰辞》中一句:“对镜贴花黄”。原先一直理解为木兰姑娘爱美,在眉尖眼角脸上任意部位随意贴上一种黄色的小花饰;选择“黄”字则为押韵的需要。今日读来意义就深化了:花木兰替父从军数年,与男儿厮混在一起,回家恢复女儿装束,在两眉间贴上单纯的黄色花饰,寓含“未破处女身”之骄傲!——当然,这只是笔者的推测,有待专家考证后定夺。

一首滚瓜烂熟的温词,浑浑噩噩吟诵了近半个世纪,到老才把它完全读懂,可见我们大家多多少少都有点“好读书,不求甚解”的毛病,亦可见中华古典诗词中还蕴藏着大量题材供人们发掘。正是:

五十年来读一词,浑浑噩噩当真知。

而今两鬓成霜雪,莫笑前人五柳痴!

2003.12.27.

(本文全凭记忆写成,讹错难免,敬希鉴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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