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蜀:吾与吾師——我的一段怪味回憶

笑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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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我最敬佩最親愛的老師。

走在大街上,你很難把他和特級教師的稱號相連。他的衣服是灰的,他的臉是灰的,在灰的人群中,簡直毫無生气、毫無特色可言。讓人過目即忘。

但,他卻是我記憶最深刻的一個老師。

姑且叫他H 老師吧。

認識H 是在高一。他從外縣調來,教三班的語文——那是尖子班中的尖子班,自然,師資配備也是最尖端的。同學們對他极為仰慕,他的各种故事在校園不脛而走。

那時他沒有教我。我也在尖子班,但沒能考進最尖端的三班——我的理化太差,拖了后腿。教我語文的F 老師在本縣也算有名气,比起他來卻是差了一點。

F 老師和我非常親密。他對我好像寄予极大的期望——期望我成為他几十年教學生涯中的一個傳奇。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一個隆冬的晚上,他把我從教室里叫出來,靠著操場邊的雙杠,諄諄教誨了我差不多兩個小時。大意無非是,家鄉實在太封閉太落后,留在家鄉不會有任何出息,我必須遠走高飛,到大地方去,到那里做大學問、成大事業。否則,我這輩子就算白活了。

還有一次,我期中只考了個全班第十三名。成績公布的第二天,他走到我面前,一邊敲著我的桌子,一邊嘲諷說:“能干啊,第十三名同志!”眾目睽睽,當時我真恨不得馬上打個洞鑽到地下去。

現在,我告別母校已經二十年了。這二十年中我也回過几次家鄉。但我從不敢踏進母校一步,我不敢去見他——因為我并沒有象他期待的那樣,做大學問成大事業;我并沒有象他期待的那樣,成為他几十年教學生涯中的一個傳奇。

說遠了,就此打住。

H 和F 在一個教研組,辦公時常常相對而坐。但兩人在心理上并非親近,而是咫尺天涯。這一點,在我即將升入高二時才知道。初夏的一個晚上,F 老師把我叫到他的寢室,告訴我,下學年他不再教我。我很震惊:“那誰來接替呢?”“H ”.我恍然大悟——高二我們將要分科,我所在的五班將是全年級唯一的一個文科班,要配備最強的文科老師。在這時把F 老師從五班調出而換上H 老師,明顯地是對F 老師的不信任。F 老師神情黯淡,可我生來笨嘴拙舌,心里万分同情,卻是千頭万緒不知從何說起。兩人相對默然。這樣坐了一陣子,我起身告辭。走到門口,F 老師忽又把我叫住,低聲說:“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我有點惶惶然了:拜托這個詞,我當得起嗎?猶豫了一下,我還是肯定地點了點頭。

F 老師如釋重負。然后告訴我,他和H 老師其實早就面和心不和。H 老師太自私,太保守,把他的教學經驗當作秘密武器,從不向同事透露半分,甚至他平時出的測驗題,都不讓任何別的老師知道。而這對他來說,卻是很重要的——他必須向F老師學習。

我這才明白F 老師的苦心,更惶惶然了:這不是要我做間諜嗎?H 老師要知道了,會怎樣看待我?可我又不能拒絕,畢竟,F 老師有恩于我。

猶豫了一下,我還是答應了下來。

高二第一堂語文課,登上講台的果然是H 老師。同學們一見他就使勁地鼓掌,一個個喜笑顏開。我卻無精打采——我不是一個适應性很強的人,已經習慣了F 老師的講課風格,現在要完全丟下F 而去适應陌生的H 老師,在我并不是很有信心。更何況,我將要在H 老師和F 老師之間,扮演那樣尷尬的角色。

不知道是因為“做賊心虛”呢,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我發現,我和H 老師的關系從此微妙起來。他看我的目光,似乎總有那么一种深意——一种冷意。因此我常常下意識地躲閃他。而且我覺得,他講課似乎并非精彩紛呈。我是一個感性的人,喜歡的是激情,是跌宕起伏,是標新立异,F 老師之所以深得我心,主要也就是他的气質和我的這种气質投合。H 老師則不然。他那么正統,那么溫順;他的課那么平靜,那么中規中矩,無聲無色,在我的心中蕩不起一絲漣漪。因此,當同學們聚精會神地听他講課時,我總要情不自禁地開小差,在桌下攤開一本什么小說或什么詩集,讓自己沉湎于另一個世界。H 老師本來就心細如發,而且我是重點培養對象,怎么會不注意到我的唐突呢?但他對我沒有一句申斥,而是很巧妙地,常常在講課中間突如其來地向我提問。好在我運气不錯,雖然毫無准備,但他的提問大多沒有超出我當時的知識范圍,我大多能比較從容地對付過去。于是,課堂上彼此還能相安。

真正的衝突是作文。自小,我便享有“秀才”之譽。倒不是我的文筆真的丰神偉秀,而是說,在知識越多越反動的那個特殊年代,在同齡人上學等于失學的那個特殊年代,由于家庭條件的得天獨厚,我稍稍多讀了几本書,相對同齡人來說,我的文字功底也就稍微扎實一些,也就因此,我自小在這方面有著強烈自負。直到高一,似乎沒遇到過敵手。沒成想,H 執教之后,我的作文成績竟一落千丈。高一作文平均能在85分以上,到高二,竟常常在七十到八十之間徘徊。超乎我之上者大有人在。H 每月推荐一批范文,我也總是榜上無名。這對我的自尊心絕對是個打擊。認真學習H推荐的范文,我更憤憤不平——那些范文在文采上,在立意上,似乎不足稱道。問題究竟出在哪里呢?我開始研究H 給我的作文下的批語,結果發現,他的批語并不側重我的文采、我的立意,而大多側重所謂“格調”.我自以為獨出心裁的格式,在他是不合規范;而我自以為是描寫真實的那些情節,在他則是“過多地反映陰暗面”,“低沉”.我体會到,H 之最大特點,是教會學生如何琢磨框框。善于琢磨的,在他就是优秀的;不善于琢磨或不愿意琢磨的,他會費盡心机把你引向框框。我想起高一的F 老師,他是完全相反的思路。我之所以受到他的特別關注,主要就在于我的一身棱角。課堂上他總喜歡對我提問,而且鼓勵我給出与他、与書本不同的答案。每次得到高分的作文,無一例外地總有這么一句評語:“不落俗套”.對比兩個老師的兩种思路,我對H老師頗有些不以為然:如此教學,哪能教出人才,至多不過是人材而已!

在我的小圈子中,我從來以倔 著稱。多少往事如云如煙,早隨風而去。有件小事我卻是歷歷在目——讀五年級時被老師“刮胡子”.我父母都屬于“黑五類”,被“紅五類”欺負就成了家常便飯。好在班主任比較欣賞我,每當發生爭執,總站在我一邊。但有一次班主任出差,別的老師代管,就輪到我倒霉了——這天下午我又和其他同學發生爭執。代管老師一口咬定責任在我,我死不認錯,被老師赶到操場上罰站。站到放學,站到老師吃晚飯,無論代管老師怎么軟硬兼施,就是板著臉,一聲不吭。代管老師實在無法可想,最后只好一揮手:“唉,走吧走吧,沒見過你這么倔的孩子!”我這才背上書包,一個人摸黑踏上九曲十八彎的的山路回家。倔脾气也影響到我和H 老師的交往。我已經破譯H 老師“不喜歡”我的秘密,知道怎樣做才為H 老師所喜歡。但我認定H 老師沒道理,因此始終不愿消解對H 老師的排拒心理。上課時依舊埋頭詩詞歌賦,寫作文依舊信馬由 。理所當然地,我也就繼續為H 老師所“不喜歡”.一直發展到高二下學期,H 老師可能認為孺子不可教,對我終于不再有所眷顧,于是我在課堂上徹底自由。

這時的師生關系,非常冷淡。下課時其他同學都要去包圍他,問長問短,我卻是旁若無人地拿著球拍第一個衝出教室。路上遇見他,能繞道盡量繞道,實在無路可繞,狹路相逢,這才勉強喊聲“老師好”.高考預選時發生的一個意外事件,對于我和H 的關系,更是雪上加霜,兩人至此成了陌路。

八十年代初,四川實行高考預選,即在正式高考之前,全省先行統考一次,過關的學生才有參加正式高考的資格。其重要性無須贅言。但就在這樣重要的考試中,我的作文得分竟然創歷史最低:零分。成了轟動全校的一樁奇聞。那次考試的作文題是《高考有感》。我們當然不可能預測到,但這個話題肯定是我們關心的,平時不免多所議論。最關心、議論最多的是農村同學——在當時,通過高考改變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命運,是他們唯一的選擇。金榜題名有如得道升天,榜上無名則有如跌落深淵。他們因此寢食不安。這些我是親歷親見,預選考試時,便不假思索,將之形諸筆墨,以日記体形式,記述了他們的希望、焦慮和惶恐。我自以為寫的是真實生活,抒發的是真情實感,應無大礙,豈料有如斯結局。其他各科成績還算湊合,終于通過預選;但我一向以“錦繡文章”傲視同窗,預選作文竟吃零蛋,遭此奇恥大辱,哪能不气急敗坏。

預選后,班主任、各科老師直至教導主任聯翩登門,一個個苦口婆心。主題只有一個:要我從高考預選作文的失敗中吸取教訓,切勿在正式高考中重蹈覆轍。H 老師則始終不露聲色。有消息稱,我的預選作文乃他親自掌刀。我据此斷言:H 老師有意与我為難。對H 老師也就不再是簡單的冷淡和疏遠,而是滿怀仇恨了。每當狹路相逢,我不再回避,而是視若無睹、昂首挺胸地擦肩而過。

“七月戰爭”終于來臨。整個“七月戰爭”期間,一直細雨連綿,天气出奇的清爽。我的精神也出奇的清爽,仿佛胸中自有百万兵。在這种狀態下自然發揮最佳。成績公布,全校老師無不大吃一惊:預選作文吃零蛋的人,卻在正式高考中輕松奪冠,總分和語文單科均居全縣榜首。

我自知考的不坏,但如此結局,仍遠遠超出我的意料。于是得意忘形。一次,在電影院偶遇H 的一個得意門生,他曾在考前放話,非中山大學不進,為了和他一比高低,考后報志愿我也填了中大。中大通知書在我是如期而至,他卻只考進川師。電影院偶遇時,我當著許多同學的面,明知故問地向他打听:“哥們,考得不錯吧,取到哪個名牌學校了?”把他弄了個滿面紅光。對H 我不敢如此張狂,但不理會他的勇气還是有的,成績公布后的一個多月里,一直躲著不和他見面。

但最終我還是沒能躲過他。八月中旬的一天,几個非常要好的同學約我去母校玩,半開玩笑地把我強行拉到了他的家里。大家照例圍著他談天說地,其樂融融。我卻金口難開,H 老師問一句就答一句,沒問到絕不多嘴,獨自袖手旁觀。從上午十點聊到近十二點學校開飯,大家這才知趣地告辭,我如獲大赦,隨著大家一起往門外走,不料,剛走到門口,突然听到一聲喊:“小天,你留一下。”H 老師的聲音,真真切切的H 老師的聲音。我遲疑了一下,還是停了步子。

剩下我和H 老師獨自面對了。一段難堪的沉默過后,H 老師終于開口:“小天,你看著我。”我勉強瞟了一眼,馬上收回目光。

“你發現什么沒有?”我莫名其妙地搖搖頭。

“你沒發現我已經禿頂了?沒發現我很蒼老?”我不能不承認,的确如此。

“但你知道我的實際年齡嗎?”沒等我回答,H 老師又說:“1957年我十八歲。你算算,我今年該多少歲?”我大吃一惊:1957年十八歲?那他不是四十才出頭嗎?正當年富力強啊。可一直以來,我都以為他至少年過半百了呢。

H 老師點燃一支煙。那一定是劣質煙,因為气味實在太次。而他并不是一個抽煙的人。剛吸了兩口,他就止不住地猛烈地咳起來。

他干脆不再抽,卻也沒有把煙扔掉,就讓一縷輕煙從指縫中升騰。他的眼睛直直地望著窗外。我這才注意到,他的一雙眼球已經渾黃。

“1957年我十八歲,正在讀大學一年級。”他望著窗外說,幽幽地說,仿佛自言自語:“那時我和你現在一樣年輕;和你現在一樣,充滿激情和理想;和你現在一樣天不怕地不怕,放言無忌。”“但正是因為這一切,1957年,十八歲那年,我成了右派。然后,我被學校掃地出門,流放到新疆……”喔,原來他有這么一段經歷,我倒是聞所未聞。我對他開始有了一點怜憫。可他為什么要給我說這些呢?

“你的預選作文是我改的。”H 老師終于掉過頭來,看著我說:“你一定恨我。”“不”,我馬上回答。但我的聲音那樣飄忽,那樣的沒有力量,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相信。

這時,我分明看見他的臉上掠過一絲苦笑。

“你不要騙我。我還不至于這都看不出來。但我的确不是要害你,我只是想警告你,因為你太自以為是了,太放肆了!”說到這里,H 老師突然激動地站了起來。他把指縫中的煙掐滅,扔到窗外,用手指著我,音調已經有些顫抖:“你這樣發展下去會很危險的!你不知道政治多可怕,社會多可怕!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你是什么?!你不過是只螞蟻!不要以為你有點才气就可以傲視天下,你那點才气沒用,人家不需要。在人家的眼里,你仍然不過是只螞蟻,踩死你只在須臾之間!”“你太固執、太不懂事了!你沒有經歷過那些事情,你一點不知道利害!我經歷過,我知道,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走上我當年那條路,不能!”一行濁淚奪眶而出,在他那溝壑縱橫的臉上緩緩流淌。

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我楞了,整個地楞了。后來的情節,仿佛是一部默片,只模糊記得他朝我指點著什么,朝我嚷著什么,但我已經完全記不清,他究竟還說了些什么。等他嚷完了,象一只泄气的皮球頹然坐下之后,我才敢小心翼翼地問一句:“老師,我可以走了嗎?”H 老師靠著桌子,雙手支著下巴,略微點了點頭。我赶緊落荒而逃。

自那以后,我再沒見過H 老師,但總是時不時听到他的消息。就在我告別家鄉那年,他被評為勞模,曾戴著大紅花到縣委禮堂做報告,稍后又晉升為特級教師。他之晉升為特級,當然是因為他在教學方面的赫赫戰績——歷年高考語文尖子,都是他的得意門生,据說也包括本人在內。

但,今天我要說,H 老師,其實你并沒能“矯正”我,雖然你費了那么大的苦心。每當回想往事,回想你對我的現身說法,我体味到的卻不是你要我体味的身為一只螞蟻的恐怖和畏懼,而是強烈的悲憤和使命感。所以,作別你之后,我仍然成了問題青年;現在,我又成了問題中年。我想,如果上帝再給我几十年時間,那么,我肯定也會成為問題老年的。一雙冷眼,一副傲骨,一腔熱血,盡管世事變幻無常,盡管經歷了那么多坎坷,這些在我是終生不改。

我不知道,這究竟是失敗,還是幸運。

(轉自<<大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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