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告文學

紅水河在呻吟(67)龍灘水電站

七、紅水河四級水電站——龍灘水電站

7、衝 突

人類社會自從有了國家,有了社會,就有統治者與被統治者,有了管理者與被管理者,有了官與民,有了政府與百姓。官與民、政府與百姓,因為整體與局部,長遠與當前,一些人與另一些人等等,其利益有時是共同的,有時是矛盾的。為了各自應該得到的或不應該得到的利益,政府可以利用行政資源,利用員警力量;百姓則上訪、請願、靜坐、示威,抑或如貴州甕安2008年6.28事件,甚至如中國歷史中歷朝歷代陳勝吳廣式農民大起義。「哪裏有剝削,哪裏就有反抗;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鬥爭」。如此帶有敵對、戰爭味的口號倒是已經不適宜二十一世紀初的中國,我們的時代沒有如此落後,沒有如此對立。不過有不平就有抗爭,有抗爭就會有衝突。

【2009年8月29日早上約9時,我正在對本材料作最後修改,突然聽到學校不遠處有警報鳴叫,隨即出門,從四樓往遠處看,300米外新修的三岔路有兩輛警車,六、七個員警下車,已經等在三岔路的一幫二十多三十歲的男人們,提起木棒衝向員警,「打啊!打啊!」一陣亂叫。人越聚越多,手執木棒的人有約二十多個,每幾個人圍住一個員警,把員警追過來打過去,有些準備把員警按倒在地,有些拿起木棒亂舞,有些衝到警車旁試圖掀翻警車。我趕忙叫來同事:「快出來!好像是那些拆遷移民與公安幹架」。

沒幾分鐘,從街上、從環城路方向駛來有近十輛大大小小的警車,開著警報,那種叫聲真是嚇人。車門打開,衝下來二、三十個身著黑衣的特警,手執盾牌、警棍衝過去追打那些手執木棒的人,那幫人邊往後退邊用木棒擊打特警的盾牌,「劈劈啪啪」;廣播上反反復複大聲喊叫:「請參與肇事的人立即放下武器!請參與肇事的人立即放下武器」!

數十名公安、特警分散開,把手執木棒的人一一拆開,實施「抓捕」。前後不到半個小時,「騷亂」立即「平息」。

當手執木棒的那些人擊打特警盾牌時,「怎麼那些木棒幾乎都一樣?又是新木棒,那些農民不可能統一去購買鋤頭把攻打員警吧」。在校門外看的人回來說:「他們是在搞模擬訓練」。喔!原來如此。

哲學上的二元論如對錯、是非、苦樂、敵我等等所謂的辯證法只是人為妄分罷了。不過日常生活中,每個時代的人們大體上都要把人間劃分為對立的兩極,分為相對的雙方,也即「主要矛盾」。

上世紀初是清廷與革命黨人,民國時期是各派系,後來是大漢民族與大和民族,再後來是國共。49年以後,先是鬥地主、鬥資本家,然後反右,文革時一場混戰,什麼二元、三元、多元全模糊不清,全顛倒。到了80年代,擺脫貧困是「主要矛盾」,同時、人的欲望不斷膨脹,掙更多的錢、賺更多的錢、撈更多的錢是終極目標。實現目標的方式、手段有多種,只是從農民(中國人數最多、幾乎是處在最底層的群體。)手中撈取最容易、最穩妥。

二十多年來,農民常常受到不公對待,而另一方又常常與政府有直接或間接的關係,農民的反抗就是堵路等等,「為了維護正常秩序,為了維護穩定」,政府要採取「果斷措施」,於是,農民就被作為「假想的一方」。

該縣有龍灘電站移民(約3,000人),有董箐電站(總投資64億元)淹沒,有爛泥溝特大型金礦,有縣城擴建拆遷……都是與農民土地補償費有關,怪不得要提前搞「演習」。

這半個小時,我幾乎不眨眼,但倘若有人問:「拿木棒的農民有多少人?有多少員警?有多少輛車子?現場有多少人?」……我只能說個大概,即使有攝像重放,也要花許多時間慢慢地數。因此,我很理解當我與村民、與移民聊到以下將要敍述的「衝突」事件時,他們都是「大約」「可能」「也許」……】

(1)冊 亨

廣西壯族自治區移民開發局、貴州省移民開發辦、龍灘水電開發有限公司聯合頒佈的《龍灘水電工程移民政策宣傳提綱》──簡稱《宣傳提綱》中,龍灘水電工程建設及移民搬遷安置進度安排:1 計畫2006年10月下閘蓄水;2 2006年9月完成水庫水位330米以下移民搬遷安置及所涉專案處理;3 2007年2月完成水庫水位355米以下移民搬遷安置及所涉專案處理;4 2008年完成水庫水位375米以下移民搬遷安置及所涉專案處理……

除了圍堰區290米以下在2003年搬遷外,龍灘庫區淹沒搬遷分為三個階段,分階段分批搬遷是為了使場平基礎設施建設進度跟得上。不過各縣縣府為了減少麻煩,無論是330米還是375米,幾乎都在2006年9月幾個星期內全部大搬遷。

壩恩村位於紅水河上游南、北盤江交匯處,在被淹的村寨中有代表性、有影響力,縣府在不給補償費時想要他們搬遷唯恐遇到阻力,就給縣、鄉、鎮的一些幹部職工分派任務,分片承包,每一個幹部負責幾家農戶搬遷。其實政府沒必要那麼驚恐,沒有哪一家農戶因政府不給補償為了表示抗議而用生命、財產作賭注讓水淹沒。

有工作隊駐紮的壩恩和沒有工作隊駐紮的其他村寨都在政府的期限令前後沒多久搬遷完畢。只是在搬遷後直到年底,冊亨只有浪沙、高洛兩個共60戶的移民點「三通一平」,其他移民點要麼沒電,要麼沒水,要麼沒路,要麼場地還未推平。有些在場址邊角搭建臨時住房,有些自己開挖一小塊平地搭建臨時木棚。

龍灘庫區曾有移民代表提出要求用田地等補償作為股金入股分紅,但龍灘公司以「沒有先例」為由拒絕。「沒有錢可以向銀行貸款,貸不到款可以不忙把錢兌現給你們,反正是「利國利民」大工程,有各地政府撐腰,幹嘛要把將來的好處分出來」。按理說你要淹掉我的家園,淹掉我的田地房屋,蓄水發電賺錢,你應該先給補償,我才搬遷,然而,移民與龍灘公司並不平等,更不用說與政府。有工作隊駐紮的村寨由工作隊員負責,沒有工作隊駐紮的村寨就由移民局、鄉鎮政府、鄉鎮移民站或村組幹部在牆上貼一張「限×月×日拆遷完畢」。

冊亨、望謨、田林、樂業移民們說:

「那時我們就像被攆上山的牛馬,你要投親靠友,他不給你『分散安置費』;你要後靠,他說地質不穩,不能在那兒建場平,硬逼著你搬到十多二十里外的移民點;即使你搬到指定地點,不是沒電就是沒水,不是場地太窄就是在鬆土上打屋基。」「你搬得慢一點,他們就來趕,像我們打賓(雙江鎮)拆完房搬不贏,他們就用挖機幫你拆,他們就派人把堆在原地的木板、枋子一把火燒掉」。「搬遷之前,他們說這個要給,那個要兌現;拆房後去問,他們已經是老爺,根本就不搭理你,有時因為是熟人,話倒是說得還客氣,就是不辦事」。「為了房屋等等的補償,鞋子都跑爛了,今天明天逢雙休,下星期領導出差開會,下個月某幹部去培訓學習」,「有時移民站沒有人上班,移民局又都在忙,『過一段時間再說』」。「拆完房子他們獎勵每人700元,把棚子搭好,每人獎勵800元,其實就是那1,500元的搬遷補助費;有一些是移民站拿到場平去發放,有一些是你自己到移民站去討要」。「房屋補償都難得到手,不用說別的補償」。

有移民在寫給政府的報告中有如下敍述:

「搬遷經費不落實,實物指標不兌現,水電不安排,道路坑坑窪窪,農民衣食住行不關心,年到三十無人問,情況反映無人理」。

搬遷之前,移民們為了價格,為了場址,為了新增、遺漏;搬遷之後,移民們為了新增、遺漏,為了兌現……冊亨移民與龍灘庫區其他幾個縣一樣,曾有無數次向各級政府反映,甚至請願。

2007年1月(黃曆臘月十幾),冊亨壩恩、納牙、打賓、路吉、平華、百口等等各地移民有上千人陸陸續續到縣府門前聚集近一個星期,移民們只是靜坐,並沒有像一年前2005年9月天生橋庫區巴結移民在興義市政府門前搭棚燒飯。

冊亨小縣城是一個小盆地,只有07末08初凝凍時結過冰,冬臘月很少有「刺骨的寒風」,不過冬臘月夜晚在室外,這些世代居住在紅水河沿岸的移民們還是冷得打哆嗦。有些到旅店過夜,有些聚在一起到某個角落蜷縮一、兩晚上,有些實在受不了,打道回府。好幾天過去,縣府、縣移民局領導沒有人出來與移民見面,也沒有別的什麼人出來解釋什麼,「你們想坐到哪時候就坐到哪時候」。

移民們熬不住了,1月22日早上,大家就集中到距縣府二、三百米的大橋靜坐堵路;領導們也忍了好幾天,這下終於找到藉口。不到兩、三個小時,縣府立即出動數十名武警以及一些無固定職業人員手執警棍、盾牌,頭戴鋼盔、蒙面進入大橋,還有公安開著警車鳴笛跟隨其後。移民們被這突如其來的情勢嚇懵,四散奔逃,來不及逃散的就是一頓拳腳,一陣亂棍;只要還有一口氣,只要還能行走,即便受重傷輕傷,誰還敢呆在那兒。

雙江鎮打賓村過力組村民王昌松當時沒在橋上,「清場」時他在距橋約20米處老物資局門口,被從背後駛來警車上下來的公安一陣亂棍,隨即又被拖到派出所審訊。王昌松怎樣被打,怎樣被審訊,他已經記不起來。只是同去的村民說在派出所時他休克不省人事,送到縣醫院,縣醫院檢查後認為傷勢太重,需轉院治療;當晚王被送到百色—-安龍聯合醫院,又因王的頭部流血過多,聯合醫院不敢接收;王又被轉到黔西南州醫院治療。

三個月後即2007年4月19日,冊亨縣雙江鎮黨委書記到州醫院找院方,讓王出院,他們把王拉上車送回冊亨。因醫院不給傷情證明,王及其親屬都無法說清王哪些部位被打,傷情如何。

王昌松的親屬沒有支付醫療費,也沒有什麼出院證明,那些都是縣府或鎮政府去辦理結賬。住院三個月的生活費自理,不可能有什麼誤工費之類,村民集資派人護理,鄉親們前去近200公里外州醫院探望,其往返的車費、食宿費當然全都自掏腰包。

過力組被打傷的還有王昌輝、王阿克等,其他村寨被打傷村民的情況不得而知。

王昌松40多歲,我問他時,常常都是旁人代為回答。@(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