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紀實文學

血紀(318)

中集-第十—章:中共後集權時代

第一節:風向陡轉?(3)

(二)高德勝的死訊

清理水渠的勞動剛剛結束,郭川小又調回了六隊,替代了已經年老的榮老頭。

郭川小調來以後的第三天晚上,便把我叫去隊部辦公室去,待我在小凳子上坐好後,便低聲問我:「你知道高德勝書記的下落嗎?」我感到他的問題好突兀,搖了搖頭。

他停了一下,便告訴我:「他已死了,死得很慘,是被造反派們鬥爭,打斷了左側的全部肋骨,並把他關在騾馬堡附近的水碾房裡,又不給他醫治,結果打斷的骨頭穿破了皮,傷口化濃感染而死。

死的那幾天,他在小屋子裡成天喊叫,很淒慘,但沒人敢理他。也不准家屬去看望,還說他死不認罪,死有餘辜。

他還說:「文革初期,造反派鬥爭高書記時,其中有一條罪狀便是袒護你和陳力」。

這麼多年共產黨的殘酷是盡人皆知的,歷史上法家提倡嚴刑竣法,毛傚法商鞅、李斯,使他得了一個暴君美名,對不聽使喚的人決不會手軟。

聽郭川小講完後,我倆低下了頭,一時沉默不語。掐指算來,他死去快一年了。說到這裡,郭川小望望我,進一步補充道:「你和陳力被管教科申報了兩次死刑。但是高書記說『這兩個人出身學生,是可以通過教育來挽救的,共產黨人強調的是改造人,而不是消滅他的肉體,何況,這兩人在犯人中影響很大,改造好了,一定會帶動一大片,有利於我們的思想轉化和教育工作。』」

高德勝這個調子一定,我死刑得免,看來我之所以能夠倖存下來,確有高書記極力保護的一份功德。

關於高書記,我確曾聽過他的種種傳聞,文革後,1966年冬天,我與他在六隊的蔬菜地邊見了最後一面,當時見他穿著布鞋,臉色蒼白。記得那一次見面,他簡單詢問了我的近況,說了幾句「認清前途」的話,便匆匆離去。

從此,高德勝和李培連便從二道溝「消失」了,郭川小今天告訴我的這些情況,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關於我被申報死刑的說法,我早已耳聞,但何以又免了這死刑?卻一直懵然,這次聽到郭川小的話,我的腦海裡再度重現了十三年前在基三隊的絕食,並在1964年的國慶節前,我與高德勝的第一次對話,那是一次思想交鋒,我相信,那次我的坦然和正氣,一定深深地觸動了他。

這使我相信,共產黨決不是他們自吹的鐵板一塊,恰恰相反,由於它的不得人心,它的內部正在熔化分裂,慘無人道的對待高德勝,一定是校仿了中央高層中對待劉少奇、彭德懷、賀龍等人的手法。

想到這裡,我問郭川小:「他的家屬還在嗎?」

「在,還在騾馬堡,這些年來,因為高德勝的問題,家屬也被整得很慘。」

這一席對話,使我們間的距離拉得很近,我們相對沉默,我在心裡祈禱著亡靈。大約五分鐘後,我抬起頭來,對郭川小說:「我想,該寫一份悼念高書記的信,以表達我對他的哀思,請你轉交給他的家屬」,他點了點頭。

對於高德勝所加入和維護的黨,我沒有任何好感,但對於高德勝這樣的黨員,我認為他是中共隊伍裡沒有喪失人性的一員。

在複雜的社會中,一個人誤入某種政治組織,誤信某種信仰,本不足為奇,曾迷信於邪教的人,並不等於邪教頭,相反,應當相信人心都是肉長的,即使一時執迷,幹過壞事的人,有一天大徹大悟幫助我們,這樣的人,應視為我們的朋友。

那一夜,郭川小和我交談到深夜。他詢問了我最近收到母親的來信沒有,問到母親的身體和近況。我告訴他,母親已經摘去右派帽子,並在為我「平反」,上下奔波。

我也向他詢問了一些有關平反政策的問題。最後,郭川小宣佈,從明天起,我被編入雜務組。

雜務組是一個由農六隊的木工、鐵匠、飼養人員和機修人員混合編成的小組。我的任務是跟著來六隊翻耕土地的拖拉機,幫他們打鏵和保養拖拉機,這樣一來,平時,我可以滿山遍野的在外面跑,而不必在小組裡列隊報數,集體出工,收工。只是到了晚上,仍回六隊的監舍歇宿。

第二天,我便跟著來六隊耕地的拖拉機,坐在後面的鏵口上操縱升降鏵口的盤子,我的「師傅」是東方紅拖拉機司機李進。

為耕地打鏵,這可是一個極苦的差使,這時風季還沒有結束,經過一個冬天乾旱,山樑上乾透了的土地,在鏵口和履帶的翻動下,掀起一股股紅褐色的「濃煙」,然後被肆虐的西北風捲起來,裹纏著整架鏵座。

我坐在上面,看不見方向,呼不出氣來。每天,只要一開鏵,用不了半個小時,我的混身上下便被紅塵裹成一個灰人,頭上背上,就像上了一層塗料似的。

幸好,我是剃光頭的,洗臉洗頭並不麻煩,只是吸進肺裡的大量泥灰,七竅之中堵滿了泥沙,嚴重損害我的健康。

用李進的話說,「這那裡是人幹的話?」但我很樂意的接受了,因為即使打鏵時苦不堪言,但我獲得了久未有過的活動空間。

從此以後,我結束了站隊集合、報數出工,連小解都要呼喊報告的那種生活,結束了稍不如意,便遭到呵責、毒打的提心吊膽地獄生活。(待續)